“昨天那事儿,我想了一夜。即便对皇子来说,学问不重要。但《中庸》都没背下来,总归是我懈怠了,我父皇无视便好了,如何还来了和安宫?”
“你大哥选错了句子,这是他一个臣子能随便说的吗?他训你不要好高骛远,他却先犯了。由此观之,为人处世谨行君子之道,才是人间正道。”
二皇子眨巴了两下眼睛:“表哥,你是什么君子?”
敖昱道:“不敢称君子,只是最敬公羊儒的后辈晚生。”
二皇子书还是看少了些,他意识到这个“公羊儒”该是儒家的一个流派,但具体如何,他不知道。所以,现在只能龇牙对着敖昱笑了笑:“呵呵呵,知道了,表哥。”
然后二皇子就跑了,回去之后找端妃问公羊儒的事儿。
端妃一听,道:“千万别再打听公羊儒的事儿,你表哥告诉你,是为了让你安心,你要是露出去,要给他招祸的。”
二皇子立刻点头,宫里的孩子,嘴严这事儿得比说话先学会。
端妃示意二皇子附耳过来,这才用极轻的声音为二皇子讲了起来:“我对公羊儒所知不多,只知两点,其一‘大复仇’。其二‘天子一爵’……”
大复仇通俗点说,就是有人害了自己的君主、长辈、亲朋,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最严重的情况下,可以不限手段,不限时间,不限地点地去砍了对方。
天子一爵则是将“皇帝”这个身份本身,归为了一种职业。天是天,天子是天子,天子“受命于天”,可天子在做出不当行为时,是可以被评估被贬损的。老天爷发不了声,可臣子能够。
换言之,天子纳谏不是什么“仁”的表示,是应该的。儒士对天子的责骂,也是应该的,不是罪过。甚至更激进一点,天子无道,也能如其他工作失职的人一样,直接给他换了。
这个听起来和大复仇的理论有些矛盾,可公羊儒那时候诸国林立,是个良禽择木而栖的时代。士的“君”并非随着出生而定,而是自己选的。
前者听得二皇子这少年眼冒精光,毕竟少年都有个侠客梦,这公羊儒听起来就很有侠义之风。但后者,二皇子初听懵懂,后来就开始流冷汗了。
为什么颛孙大郎表现得对他,对他父皇都缺少敬畏,因为在他眼中,他父皇也只是职位稍高的……上级?
这简直是、简直是大逆不道!
二皇子只觉得心在胸口里乱蹦,他是皇子,他是天子确立的最大受益人,他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天子最贵,生而不凡,这种理论简直打破他的立足之基。
后来怎么从端妃那儿回去自己偏殿的,他甚至都没印象。
“殿下,殿下。”若非栗子一个劲儿叫他,他都没反应过来自己的状况€€€€已是洗漱好了的,躺在床上,双拳紧握,牙关紧咬。
栗子这太监都快吓哭了,叫 他的调儿带着哭腔。
“我没事儿。”二皇子张嘴才发现自己腮帮子酸胀发木,就是咬牙咬的,“把帐子放下,我要睡了。”
被子蒙头,二皇子转过了身去。他们这些伺候人的奴才,本都是学精了的,夜里虽落不到炕上,可也能倚着靠着,悄没生地睡上几个时辰。栗子却还是害怕,落了帐子在脚踏上结结实实坐了一夜,支棱着耳朵听二皇子的动静。
第二日到了时辰,栗子赶紧把二皇子叫了起来。伺候着他洗漱穿衣,看他确实没事儿了,这才松了口气。
开阳殿门口,一群少年人打着灯笼排着队,正在太监的引领下朝宫门去。
敖昱他们正等着呢,两边见礼也就一块儿朝外走。
“思远,我先跟你去。”
梁思远一愣,他还以为二皇子得先去敖昱那儿。
二皇子笑道:“你年纪最大,咱们也得长幼有序。”
众人一听,顿时笑了。
跟着人出来,宫门口都是举着灯笼的朝臣勋贵。休沐日,没事儿的本该不往这凑合,偏偏今日的“闲人”还挺多,尤其挂着“兵部侍郎颛孙”字号的车边,围了少说十几个官员。
敖昱找过去了:“父亲。”
从他靠近,就有无数视线朝他身上扫了过来,仿佛想从他身上多找出一个鼻子两只眼来。
颛孙恬义这些日子也习惯于这种眼神了:“走吧。”
“是。”
父子俩一前一后上了车,这群大人也就散了。
二皇子看了一眼在黑暗中离开的马车,昨夜稍微稳定下来后,他发现,其实自己最在意的竟然是€€€€大郎选了我做他的君主吗?又或者,我只是他这只良禽的临时歇脚之处?
他竟是无所谓大郎是否对父皇心存不敬的,更是从未想过要去找父皇禀报此事。
可这事儿又不可能当面去问大郎,他就算说了……谁能信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二皇子自己想明白了。他很确定,在所有的皇子当中,自己会是最适合当大郎君主的一个。而按照公羊儒的理论(至少是端妃说的那种),他们虽然会大骂主君,但对主君很忠诚啊。会拼尽一切报仇的那种。
所以,后半夜二皇子就睡得特别好。大郎骂他就骂他呗,他做错了事那不就该骂呗。只要大郎辅佐他,骂他几句,不,几十几百句都没问题!他扛骂!
二皇子斗志昂扬跟着梁思远走了。
车里,苹果醋正在疑惑【我还以为会有人站出来和你说两句话,或者给你找事儿呢。】
【在宫门口?】
【那他们大早晨起来作甚?就看你一眼?】
【‘跟着颛孙大人一块儿接他家大郎’,看一眼,€€大€€家混个眼熟就够了,不然呢?上来就哥哥弟弟,再朝深里谈谈,建个二皇子党,聊聊未来二皇子登基了,大家怎么分赃?】
【呃……宿主,你得知道,这个世界的剧情,可能没你想象的那么高深。】
【目前看来,还是很有意思的。】前提是……别和小月亮两地分居。这马车好慢。
颛孙恬义一直观察着敖昱,伴读进宫前两天发生的事情,越琢磨越有意思€€€€有相同感觉的不只是他,这些日子不知多少人过来问他什么养子的,问得颛孙恬义都心虚:“你喜读史书?不喜道理?不喜诗词?”
“道理都在史书中。喜诗词,读过,记住了便好。儿对诗词没什么造诣。”
“你读书不喜标注?”
“不喜。儿子觉得,想的什么,自己心中清楚便好了。”
“你过目不忘?”
“还是要看上三两遍的。”敖昱顿了顿,问,“父亲,当年我大伯为何带着婶子离家六年多?跟老太太有关系。”
“不,跟老太太没关系。”颛孙恬义沉吟片刻,上一代的私房事,本不该对小辈说,但敖昱明摆着要在朝堂里出头了。他问这件事不可能无的放矢,陇国公和颛孙恬义本人先后离家,扔下老母这件事,是他们颛孙家最大的污点€€€€不孝。
元烈帝虽然很大度地表示“是朕要用颛孙卿”,但这就是一把双刃剑,哪天皇帝不想用了,这事儿拿出来他们全家就得跟着倒霉。他当初选择的时候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事实证明他选对了。
陇国公可是离家六年啊,当初颛孙恬义若不走,六年后,朝堂上谁还知道他姓甚名谁?彻底完蛋。
颛孙恬义为这个挨了不少攻击,敖昱以后也会被人在这件事上攻击,那就不能让他迷迷糊糊的:“是宋家那边的污糟事儿……”
宋家自然是大房宋夫人的娘家,她家在京中开了个布庄,听说祖上也阔气过,但到宋夫人这一代早已没落。宋家的女眷都得纺丝织布,做些针线活儿放在店铺里出售。
宋夫人用笸箩装着一篮子棉线朝自家店铺里走,大老爷的马车从她身边经过,把她惊了一下,笸箩掉在了地上。两人就此认识,继而相约此生。
娶个民女这件事,老太太并没难为大老爷,只是亲自跑了一趟郭家€€€€老太太原本给大老爷定下的是郭家四姑娘,两家差点就要公布婚期了。也不知道当时老太太是如何跟郭家说的,大老爷和四姑娘的婚事没成,二老爷和五姑娘(如今的郭夫人)却给定下了。后来兄弟俩娶妻的时间,就差了一个月。
上代陇国公也是个天生体弱的,颛孙家的兄弟俩是老太太独自拉扯大的。
从婚礼开始,国公府就不安生了,宋家实在是一门糟糕的亲戚。婚礼当日到国公府偷东西,调戏端菜的丫鬟,喝醉了耍酒疯闯内宅。陇国公府,可算是丢人现眼。
“我和你娘的婚事,他们竟也要来观礼。”从头梳理当年,颛孙恬义也有了不同的感觉,他年纪不大,一门心思在读书上。毕竟他当时以为自己是要分家单过的,老太太虽然说了,会将她自己的私产多给他些,但他可不想坐吃山空。
娶妻更多是到了该娶妻的时候,他相信母亲,郭家女的名声也好,娶就娶了吧。当然,这些事颛孙恬义是不会跟儿子说的。
“真让来了?”敖昱看他爹走神了,问了一句。
“是。来了。给单独辟了个小院子,大房不是太高兴。不过,到底怎么回事,我就不知道了。当时老太太……和你娘都顾着我读书。”
毕竟那是他大哥大嫂的房里事,他一个小叔子不可能多窥探。郭夫人确实很好,当年刚刚成了新妇,便将轩逸堂里里外外管了起来。后宅半点乱七八糟的风声都没有,他知道大哥院子里乱,还是听伴当说的。后来就连这点事儿都听不到了,只安安静静地奔着自己的目标过日子。
“后来闹得实在是太大了……当时我刚在翰林院任职,还把我在家门口给堵了。”一边思索,颛孙恬义一边道,“闹腾得差点把巡城兵马司的人给招来,宋家把六七个家里的姑娘送进了你大伯的安荣堂,说里边还有给我的。”
二十年前,探花郎的颛孙恬义,也是当年插花游街,满城香粉的风云人物。
兄弟俩当时都未生子,大房家怎么回事儿颛孙恬义不知道,他确实因为,新婚时,老太太的叮嘱他€€€€“你们夫妻俩年纪都还小,他要读书别伤了元气,你比他还小,若早早受孕可能母子都不好。”
其实当时颛孙恬义就清楚,母亲这番话可不是关心他生活,是两兄弟前后脚成婚,母亲怕他生下长子。他虽是二房,可也是嫡子,他若生下头一个,族谱上这孩子是要压二房的孩子一头的,甚至以后能闹出族长和国公不是一个人的事儿。
他虽然憋屈,但不欲家中不宁,也就忍了。
结果宋家就以“不好生养”为由,朝他们家里塞人。给大房塞就罢了,二房关他们家屁事啊?
正因此,他干脆与郭夫人圆了房,果然没多久便有了喜信。
颛孙恬义看着敖昱,他当时……甚至也没感觉到什么父子之爱,只觉得颇为解气。报喜的时候,老太太甚至还错听了,以为是大房有喜了,匆匆忙忙让下人把预备好的喜钱拿出来,被提醒了是二房,直接跌坐回去。
那时候郭夫人还没掌家,只管着轩逸堂,家里还乱得厉害。老太太这态度,下人们传得到处都是。结果二房还没如何,大房先怒了。
“然后,那两口子就跑出去了。”
“……”该不只是长期未能孕育子嗣的事儿,“宋家谁下手料理的?”原主脑袋里就没宋家的记忆,这家如此平静,显然是挨过教训,学乖了。
“老太太和你娘。后来……也是她们俩,劝我离家的。”对外,他一直说这是自己的决定,可当时他确实更偏向留在京城。偌大一个府邸,不能没有个男人。尤其还有宋家那样的倒霉亲戚,大哥拍屁股走人,跑庄子上享福了,他不能再走了。
后来是老太太和郭夫人动手,宋家大老爷与人私通,让女人的丈夫追出了两条街暴打一顿。二老爷喝酒回家,一脚踩空,掉进凉水河里,差点淹死,回来大病一场。三老爷……
宋家的其余姻亲也陆续跟着倒霉,被宋夫人安插到府里的宋家人手,也处理得干干净净。宋家再傻,也知道这是什么分寸了。
敖昱垂眸:“老太太和母亲辛苦。”
【呃……既觉得这位大伯用情至深,又觉得有些怪怪的。老太太怎么不阻止?】老太太虽然偏大房,但也不是彻底的糊涂人,否则就不可能求娶来郭夫人。
【阻止什么?母子反目吗?用情至深?一地鸡毛。】
“既如此,父亲,明日我将堂弟带进宫,补四皇子的伴读,如何?”
原主关于老太太的记忆不多,老太太身体不好,因此他们家也没晨昏定省的习惯,除了老太太主动叫,也就逢年过节去那边聚一聚。原主跟老太太一弱弱一对儿,小时候更不让抱过去见风,一年下来,两边见过的面,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原主记忆里倒是常常听说老太太如何宠着大房的御熙,恨不得日日拢在身边,闹得宋夫人终日啼哭。
怪不得老太太拢着御熙呢。大房两口子脑子都不清楚,这一代的颛孙恬义愿意不顾自身的名声留在家里,撑着国公府。下一代陇国公要是还没法自己支棱起来,到时候没了老太太,二房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不过,陇国公就是老太太亲自照顾长大的吧?也没见多好啊。
“你……”
“把四皇子拽过来吧。朝堂也能多安稳两年。堂弟出头了,老太太也高兴。”
别管外头的传闻,也别管陶家如何,贵妃能和皇后携手十几年,就是个极其聪慧的女性。现在,她该明了局势了。四个皇子,现在最险的是老四。最安全的反而是傻乎乎的老大,他傻到元烈帝都懒得用,其他兄弟虽然会拎起来利用一下,但无论哪边,都懒得搭理老大。
“说拽就拽?”
“嗯,下回回来,您应该就能听见好消息了。”
颛孙恬义没忍住,捏了一把敖昱的脸。
敖昱:“???”
“是个活人。”他都以为这好大儿是妖怪披皮了。
敖昱无语地将头转向车外,怎么还没到家?
“大哥哥!”敖昱刚在门口下车,小月亮就蹿了出来,跟个炮仗一样,一脑袋扎他怀里了。
敖€€病弱€€昱,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倒了。
苹果醋: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