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知道接不住,所以干脆不去接了。
因为知道奔跑是徒劳的,所以干脆不去跑了。
网球拍接不住网球所以不需要了,网球落不到对方的场地上,所以也不需要了。
什么都不需要的自己,究竟为什么还站在这片场地上呢?
太阳死去了,天幕下一切都迅速地被拽进了漆黑的薄雾之中,蒙上了那样沉郁的阴影。
路灯效仿黄昏,铺设开涟漪般的光晕,一点儿没能罩上高村的身和心,他怔怔地、闷声不吭地站在网球场上,比一尊石雕更沉默。
最后一局是高村的发球局。
我妻结夏将那颗脏旧的网球抛了过去,金黄色的小球滚动着,停在了高村的鞋边。
宛如旧事重现。
“5-0,到你发球了哦,前辈。”
当我妻结夏微笑着说出这句话时,他自己也微微一怔,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啊啊,对了,是切原君。
已经过去几个月了,我妻结夏仍然没能忘掉那个网球笨蛋,只不过让他有些遗憾的是,切原赤也后来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过,而当初他也没有去问切原赤也就读的小学。
今后的相见或许只能靠命运的安排了。
不过,他很好奇,当初的切原君选择了继续比赛,那么眼前的高村呢?
是会像笨蛋一样坚持比赛,还是学着做个聪明人,老老实实地别让自己受苦?
到底跟当初的切原君不一样,高村把自己的身体保护地很好,一点儿都没受伤,仍有抗争的资本。
“我弃权了。”
从高村口中流淌出的话语并不叫人意外,却实在让我妻结夏有些失望。
或许是因为曾经收到过惊喜,以至于他也期待着,能有不曾预料过的结局发生。
高村把网球拍和网球袋遗弃在了网球场,只背着书包离开了。
墨绿色的制服,漆黑色的书包,规规矩矩的发型。
没有了网球装点的他,变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中学生,沉入再普通不过的夜幕里。
我妻结夏知道,他不会再去网球部了。
就好像前面那几个前辈一样。
我妻结夏眯着眼睛,快乐地笑了。
这样一来,小幸一定、一定会空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他度过每个夜晚了吧。
第二天的晚餐桌上,幸村精市真的按时出现了,他提起白天社团里的事情。
“或许是升学的压力太大,这周已经有好几个三年级前辈跟我申请退部了。”幸村精市说,神情里有淡淡的困惑,“甚至还包括一个正选,县大会马上就要开始,出赛名单我们都已经交到委员会那里了,这时候退部,真是没有责任心,还好现在还能更换名单,我们只能把有个一年级生递补上去了。”
“这样不好吗?”我妻结夏细心地给幸村剃了一块没有刺的烤秋刀鱼肉,夹进他的碗里,“对于小幸而言,同级生更值得培养吧。”
“结夏怎么会这么认为?”幸村问道。
“那是所当然的吧,小幸不是为了拿到全国冠军才加入立海大网球部的吗?那么正选队伍的水平一直保持稳定才是最好的吧。”
我妻结夏含着筷子,“如果同级生都拥有全国大赛级的实力的话,小幸担任部长期间,立海大能达成三连霸也说不定呢!”
“结夏说得也很有道呢。”
幸村吃掉了我妻结夏给他夹的鱼肉,对于像他这样既爱吃烤鱼,又对吐刺苦手的人来说,结夏可真是帮了大忙。
“不过,不可能一套班底一直用到毕业的,网球部会有新的血液注入,正选队伍也会有所更替,那样子的网球部才能焕发活力。”
“为什么要焕发活力?”我妻结夏很不解,“只要小幸带领的队伍能拿到三连霸不就好了吗?”
“结夏还无法解传承这种东西呢。”幸村精市并不讲大道,只眉眼弯弯地说道,“即便我解释了,结夏认同的也只是我说的话而已,所以还是等到结夏明年入学以后,用自己的心去好好感受吧,所谓历代捍卫的荣耀的分量。”
荣耀,说的是立海大关东十三连霸的战绩吗?
那确实很了不起,但只不过是过去的历史而已,能写在小幸学籍档案里的东西,才是切切实实的荣耀不是吗?
除此之外,此前或往后,都只不过是虚无的、无需关注的废品罢了。
我妻结夏想要的东西很简单。
他只希望能跟小幸一起创造美好的回忆,能看到小幸快乐又幸福的笑脸,小幸必须要一直沐浴在光辉下,作为他幸福的锚点才行。
家人、朋友、兴趣……我妻结夏所有的幸福都是以幸村精市为原点,向外一圈圈延伸的,如果最初的原点崩塌了的话,我妻结夏又该如何存在呢?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妻结夏的世界才会变得那么小,看不见过去,也看不见未来,他的目光所能容纳的,只有幸村精市带领他所窥见的那一点点缤纷色彩而已。
。
作为种子选手的立海大附属中学,可以不用参加地区预选赛,直接保送县大会,也正是因此,直到神奈川县大会的开幕式上,很多学校才知道,立海大附属中学今年是由新生担任部长的。
大洗牌一般的正选阵容震慑住了很多学校,但同时也让人怀疑,立海大附属中学是否遭遇了跟冰帝学园一样的困境。
“立海大今年的正选全部换人了,这么厉害。”
“之前搜集的情报全都用不上了,真是可恶。”
“好像还有大半都是一年级生,今年的新生很强嘛。”
“不一定,东京的冰帝不也是全部换成低年级,还上了报纸,但因为二、三年级全走光了,反倒实力大减呢。”
我妻结夏特地来看幸村精市在正式比赛中的第一次亮相,还专门带了DV机准备多录几段视频留作纪念。
周围人的嘈杂声音全部与他无关,他只专心地、注视着DV机小小的摄像框里幸村作为领队自信又从容的姿态。
开幕式照例是些循旧的环节,各个学校的参赛队伍入场,冗长又啰嗦的讲话,上届冠军奖杯的交接,寄予厚望的嘱托,耗费了半上午的时间,才终于开始了正题。
“那么,我宣布,神奈川县大会正式开幕!”
立海大附中幸运地抽到了当天的签,第一轮比赛中第一个上场,结束得快的话,中午就能坐大巴返校了,因此一个个都迫不及待地开始热身了。
我妻结夏看到了小幸跟他提到过的几个同级生,除了弦一郎以外,留着妹妹头的眯眯眼是柳莲二,擅长数据网球,能够精准地根据对手过往比赛的情报资料,预测出比赛中每一球的走向,是很了不起的才能。
红发爱吹泡泡糖的是丸井文太,标准的网前选手,体力不行,但拥有细腻的网前技术和精准的控球力,常常能使出一些让人惊艳的绝技。
最后一个,也就是因为赛前正选退部,递补上来的一年级生。
我妻结夏眯着眼,注视着那个躲在阴凉处、懒懒散散的银发小子,名叫仁王雅治,听小幸说,他练习网球的时间不超过两年,基础不牢,但个人的特色已经非常突出,能够通过模仿其他选手的球技进行欺诈,发挥出超出自身极限的实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个擅长心战的天赋型选手,很有培养的潜质。
幸村早已经打定主意,要重点培养仁王,把他的基础五维提上来,不过目前为止,他的实力确实不算突出,能当上正选也有运气的成分在。
对于立海大而言,县大会的对手并不强,大部分赛事都可以在前三场结束,本来是轮不到幸村上场的。
不过,好歹是自己第一次露面,因此幸村也特地调换了出场次序,把自己换到了单打三的位置上去。
不管怎样,他一定会在神奈川县大会的开幕式上出赛,给立海大今年的征战打响第一炮。
我妻结夏提前看过了名单,双打二是丸井文太和柳莲二,双打一是二年级生毛利寿三郎和三年级生白鸟凛,都是比较稳妥的组合。
丸井文太和柳莲二在小学时期就有双打比赛的经验,一个网前选手,一个全能型选手,能相互配合,而毛利寿三郎和白鸟凛在去年就组成了双打搭档,磨合了小半年,默契不算很好,但实力不错,能应付绝大多数的对手。
在县大会上使用,绰绰有余了。
正如我妻结夏所预料的那样,前两场双打比赛都在半个小时内结束了,比分都是6-0,甚至连一局都没有丢。
“终于轮到我了啊。”
幸村精市感叹了一声,在场边的教练椅上站起了身,他拿起网球拍,准备上场了。
“部长,不用热身吗?”头顶着队服外套逃避太阳的仁王雅治,眯着一双狐狸眼问道,还带着习惯性的口癖,“噗哩。”
“在场上热身也是一样的。”幸村精市淡淡回道,“可以让大家收拾东西了,这场比赛,很快就会结束。”
“真是傲慢啊,部长。”仁王雅治这样说着,脸上却还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呵呵,这可不是傲慢,”幸村精市拢了拢肩上的外套,眉眼弯弯地回头,对仁王雅治说道,“是自信。”
幸村精市迈步,走到了赛场之上。
而坐在观众席的我妻结夏一下打起了精神,粉红的眼眸亮晶晶的,把前两场双打为了节省电量关掉了的DV机又重新打开来,起初焦点晃了晃,很快稳定了下来,对准了幸村精市的身形。
站在赛场上的幸村精市,跟平常生活里的幸村精市,像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那双鸢紫色的眼瞳里没了温和的笑意,泛着刀刃般锐利的光芒,像是能看透对手的一切行动,让人有一种赤身裸体般的不安感。
在对手行动以前,他就预测到了球的落点,以简洁至美的网球技术将球一一打回,没有球可以在他的半场落下第二次。
比赛时,幸村显得有些沉默,整个网球场上,只有网球在球拍上清脆的拍击声在回荡。
无论打到哪里都会被打回来,无论打出什么样的球都会被破解……在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一切挣扎都仿佛是徒劳的。
这时,幸村精市拢了拢肩上的外套,叹了一口气,淡淡开口,“这种程度的比赛,连让我热身都做不到呢。”
对手这才注意到,幸村精市的肩膀上甚至连外套都没有掉下来过。
绝望。
绝望。
如同溺水般的绝望彻底将他的头顶淹没,当那颗金黄色的小球再一次向他飞来时,他睁大了眼睛,但视网膜上那颗小球的踪迹却渐渐模糊隐去,直到世界忽然闪烁,关灯般陷入了全然的黑暗之中。
视觉、听觉、触觉。
一个个都渐渐地离自己远去。
到最后甚至嗅不到网球场阳光下蒸腾的塑胶臭味,尝不出汗水沁进唇舌淡淡的咸味。
连自身的存在都难以确认了。
他后悔了。
为什么要打网球?为什么要站在赛场上?为什么要面对这样可怕的对手?
打网球,真的太痛苦了。
犹如木桩般呆呆站在原地的对手。
只毫不留情地一球一球积攒着得分的幸村。
整个网球场都安静地只剩下了击球声与裁判的报分声。
最开始现场的观众还哗然一片,纷纷讨论着幸村精市的球技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但到后来,他们闭上了嘴,跟球场一样哑然无声。
那可怕的精神力同样如同汹涌的潮水翻卷着、高高地向他们扑来,仿佛要连同他们一起,溺毙在令人窒息的海洋之中。
那些围观着的网球选手也稍稍感受到了,失去五感时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