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着一张说一不二的脸,见到燕衔川却笑开了花, 好像她们两个是许久未见的忘年交。
“冒昧上门, 深感打扰, 燕小姐别怪罪才好啊。”
燕衔川端着非常得体的社交笑容,“怎么会呢,快请坐。太太,给纽曼家主倒茶。”
鹿鸣秋就温柔小意地拿起茶壶, 替她斟了一杯。茶汤清亮, 清香悠远。
燕衔川说着客套话, “瞧我, 忘记问了,不知道家主喝不喝得惯茶, 咖啡也是有的,千万别拘束。”
“喝的惯,多劳燕小姐费心了。”纽曼家主端起茶杯, 徐徐啜饮, “我这个人一向喜欢开门见山,不怎么客套的,就直说了。”
“过两天就是我的七十大寿, 这次来, 是诚邀燕小姐屈身做客的。”
“什么?家主竟然七十了吗?”燕衔川夸张地惊讶道, “真是看不出来,瞧您这精神头,可比我还硬实呢!”
“哈哈哈哈,燕小姐真会说笑。”纽曼家主喜笑颜开地说,“我哪比得上年轻人,老了,这身子骨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儿女也不争气,真是让人愁得慌。”
燕衔川恭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再说,有您为他们保驾护航,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两人对视而笑,作陪的谢五和鹿鸣秋也跟着笑起来,一时间宾主尽欢,很是融洽。
说过正事,话题就发散开来,天南海北地聊。涉及到敏感的话题,诸如政治走向,生意往来这些,纽曼家族长都有意避过,只聊一些宽泛的,什么历史文化,时事新闻,偶尔夹杂一些当地上流社会的八卦,也都是人尽皆知的事,只是用它说给新来的燕衔川听,也算是顺水推舟送个人情。
当然,就算是在她眼里浅显易懂的,大家族子弟都应该了解的东西,燕衔川也是一窍不通。
新锐才子?传统习俗?各大家族的关系往来?
别说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就连名字她都不知道。没关系,她不用知道,鹿鸣秋知道就够了。
两个人坐得近,通过精神链接,鹿鸣秋作好回答告诉她,她照着重复就完了。
唯一需要她费心的,就是表情控制,考验演技。
好在这方面对她而言也不是很难,燕衔川是很会装的,为了心爱的太太,还很主动地装,即便纽曼家主和监控器谢五眼光老辣,也瞧不出半点异样。
作为燕闻的眼睛,这里的一切事物,谢五都会原模原样地告诉他。
对于这位七小姐的名声,谢五不仅早有耳闻,甚至还是当事人。
他是燕家从小培养出来的人。燕家乐善好施,每年都会从福利院里挑选一定数量的幼儿培养教育,打造忠心的人才。
谢五很感谢自己有能言善道的本事,这才能让他从一堆幼童里脱颖而出,成功进入燕家。
从此再也不用勉强温饱,不用争抢,到了燕家,他只需要学习就够了。是燕闻族长给了他第二条生命,他当然要有所回报。
所以当年轻一辈的子弟渐渐长成,需要独挑大梁的时候,他们这些被挑选收养的孩子们,也到了该报答的时候。
谢五还记得那天,那是一个冬天,殿外寒风呼号,殿内温暖如春。他和十数个人在厅内站好,像是等待检阅的士兵一样,等着被人选走,去做这些少爷小姐们的左膀右臂。
没过多久,他要等的人就走了进来。
高傲的,骄矜的,胸有成竹的,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着勃勃的野心,胸膛里困着一只饥饿的猛兽,跃跃欲试地要闯出自己的名堂与天地来。
只有一个人,她走在队列中,却像是走在刑场上,没有半分欢喜的意思,脸色苍白,目光神经质地闪烁着。
他们这些人,每人擅长的东西都各不相同,前面的人被分开选走,轮到谢五的时候。
燕衔川站了出来,她说:“我想选他。”
她的声音好听,像雨后林间的风,但也染上了微风底气不足的瑕疵,轻飘飘的浮着。
另一个人却说:“我也想要他,怎么办?要不你就让给我吧。”
挑人讲究先来后到,哪有让的道理,这是把对方的面子踩在脚底下。
燕衔川却怔了一下,迈出去的脚缩了回去,低声说:“那就让给你吧。”
其他人没有说话,同是受过精英教育的大家族子弟,不会做出当面嘲讽不屑的粗俗举动。但讥讽从他们的眼角眉梢,从他们不着痕迹绕开的举动,从他们默契的排挤中显露无疑。
她神情瑟缩着,显然也看出来了,却没有争辩,也没为自己出头的意思,反倒更加躲闪。
最后谢五被燕晚之挑走,跟着他来到定阳市,看着他逐渐坠入爱的情网,再把他的事迹上报给家主,抓着他回到皇宫,把他拖进殿内审判,看着他在眼前吐出最后一口气。
燕晚之往前伸手,想抓住他的裤脚,想质问他为什么背叛自己。
谢五向后退开一步,他的手无处借力,摔在地上,血肉模糊的指尖在石板上划出道道血痕。
他返回书房,对家主说:“已经解决了。”
燕闻批改文件的动作不停,随口说道:“过两天祭祖结束后,你和谢七一起跟着燕衔川回定阳市。”
他应了声是,恭恭敬敬地退下,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天,那个忍气吞声的人。
在和现在侃侃而谈的人相互对照,时光荏苒,人的变化也可以这么大。
真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呢。
谢五边想着,边把录像传回主家,再附上自己的看法——圆滑周到,滴水不露,胜过燕晚之许多。
纽曼家主的寿宴,是一定要去的,况且她亲自前来,不是给燕衔川面子,给的是燕家面子和尊重。
她既然来了,燕衔川就得去,没有想不想一说,是必须的,应该的。
她去了,也是表个态,让别人知道燕家换了主事人,而且这个主事人还很好说话。
燕衔川并不是社恐,也不讨厌说话和社交,但她不喜欢客套的、无意义的、浪费时间的社交。
等人都走了,她咕咚咕咚给自己灌了一壶的茶水,把上好的茶叶牛饮,也不管浪不浪费。
喝完了,下巴往桌子上一搭,一副被掏空的样儿,巴巴地望着鹿鸣秋。
后者心领神会,夸赞道:“阿川做得真好,我们配合得也好,天衣无缝,真棒!”
“只是还要辛苦你一段时间,坚持一下,好不好?”
燕衔川忧愁地叹了口气,眼睛半闭着,睫翼扫下一块阴影,显得她像个人偶一样脆弱。
“我不知道……和他们说话好累。”
她大声叹气,用喃喃自语的姿态说:“唉,可能,我或许需要一个拥抱吧。书上说,拥抱可以让人放松心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就是图穷匕见了。
鹿鸣秋哑口无言,无话可说,无言以对。
这人是装的吗?绝对是,她的表演里有夸大的成分,而且比起刚刚浑然天成的演技,现在的表现太拙劣,也太漏洞百出了。
那她不累吗?肯定累啊。精神病人最大 的特征是什么——不受控制,是冲动,是无自制力。
这些计划,理想,说白了和燕衔川没有丝毫关系,她也不怕死,能这么积极主动的配合,去控制她的情绪,压抑她的天性,还不是为了自己。
如果我不有所表示,那才是真的白眼狼。
燕衔川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地、忧愁万分地说:“可是,我又能上哪儿,去找谁给我一个拥抱呢。”
她忧郁地看过来,“我是不会让你为难 的,唉,不用管我,过一会儿我自己就好了。”
鹿鸣秋:“……”
她无不恼怒地想:这套话术,又是从哪儿学的?吃定了她会心软是吗?
心软,确确实实是一种性格缺陷。
怎么我像割麦子一样收割人命的时候,没发现自己还有这种了不得的缺点呢?
鹿鸣秋和自己作对赌气般,没有说话。不能太纵容对方了,她想,再这样放纵下去,她们的关系成什么了?
她又成什么了?
她不回应,燕衔川脸上那点流于表面的忧愁,逐渐转为实质。
她默默从桌上爬起来,轻声说:“我……”
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名堂,想找借口离开,大脑又罢工了。
燕衔川抿了下唇,“我回卧室。”
她就要走,刚走了没两步,却停了下 来。
——因为她的手腕被人拉住了。
鹿鸣秋阴沉着脸,手上一使劲,把人拉过来抱住了。
燕衔川:欸欸欸?
她小心翼翼地瞧着对方的脸色,比墨还黑,像是生气,感觉能随时暴起杀人。
这是怎么?生谁的气,不会是生我的气吧?
燕衔川张开双手回抱过去,搂住对方的腰背,又把下巴放到她的肩膀上
心花怒放地想:肯定不是我!
我什么也没做错呀!
最开始有点失落是正常的,失落过后,她就想去睡个迟到的午觉。
她最近可没闲着,看了好多的追人攻略,被拒绝有什么的,这招行不通,换一个不就好了。
上面都说了,主打的就是不要脸。
这还能难得倒我?燕衔川得意极了,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不要脸!
如此抱了一会儿,怀里的人动了动,“好了,松开我。”
燕衔川深思熟虑地想了一会儿:“不好。”
她像个狗皮膏药一样黏在鹿鸣秋身上,小声嘟囔:“我觉得,我的能量还没有恢复。”
鹿鸣秋深吸一口气,好想给这个顺杆爬的人咣咣两拳。
“快松开。”
“不行。”燕衔川一副为你好的口吻,“你看起来心情不好,需要拥抱来安慰一下。”
鹿鸣秋气极反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心情不好,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她瞪了一会儿空气,又被自己逗笑了。这是在干什么,和一个精神病人较什么真呢?
她不懂人性的,哪怕把自己心底的纠结忧虑掰碎了,细细说给她听,她也不会明白。
何苦为难自己。
或许是上辈子欠了人的,现在来讨债了。
鹿鸣秋又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说:“那你要抱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