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兰惹（2）
年轻的儒生蓦然睁开眼睛，阳光穿过密筛般的树荫，洒落倾斜的光柱，在地上打出一个个浅淡的光斑，随风摇晃。
微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发丝撩过眼皮有些痒，被他抬手拨开。
他撑坐起身，发现自己正靠坐在一株参天古树突出地面的树根上，背后是坚实硕高的主干，长满青黑色的苔藓，一摸一手滑腻阴凉。
“现在是……承平十三年。”青年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些记忆，陌生又深刻，仿佛直接刻印在他脑中，“我叫君十九，淮阳人士，进京赶考途中路过这片山林，因夜里不便赶路，所以在此休憩……一……晚。”
说着说着，他的脑中掠过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大致是山中留宿，像某个志怪故事的开头，那故事中还有个什么……
想到这里，君十九若有所感地抬头，看向前方。
只见青绿枝叶与苍翠古藤交错相间的阴影间，一座破旧的古寺静静矗立着，仿佛生在光阴罅隙里，沉静，幽深，意韵神秘。
门上歪着一面破败腐朽的牌匾，上书三字——兰惹寺。
这个名耳熟，但中间这个字似乎不应是这种写法。
君十九心头没来由地冒出这句话，随即看了一眼天色，勉强从枝干间隙中泻出的晚霞光彩分辨时辰，应该已近黄昏。
“我从昨晚一觉睡到了今日傍晚？”君十九面无表情，“这都没死，看来这片林子也不是很危险。”
说着，他转身就要继续赶路，但脚步刚抬起，一股莫名的冲动便又让他放了下去。
直觉告诉他夜里不应出行，最好寻个能栖身的所在再将就一晚。
君十九蹙眉，对这没来由的预感疑虑深重，但仍是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调头走向不远处的兰惹寺。
附近唯一可供栖身的地方这有这座古寺，反正说了是将就，在门边对付一夜便是。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要真的碰上了，离门近也好跑……嗯？他为什么要跑？
思绪突然中断，君十九挠挠鬓角，对自己现下的状况越发不解。
他只是在林子里睡了一觉，怎么醒来后却觉得处处古怪？
正琢磨着，君十九的脚冷不丁被石头磕了一下，低头看去，就见枯枝败叶间露出一角青石台阶，往上走三级，便是兰惹寺的门槛。
他默默调高了步伐。
走近寺前，君十九推开半掩的木门，出乎意料的没有碎石沙砾粉尘之类的东西掉下来，寺内也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就连那尊立在大门正对面的拈花无脸佛像都泛着温润洁净的光泽，似乎每日都有人来此打扫擦洗，分外诡异。
他仰头打量这尊足有三人高的佛像，翻遍记忆也找不出祂是哪位佛主，但借了人家的地休息，自然要对人客气一点，于是他合掌拜了三下，才迈进门槛。
刚进入寺中，一股寒凉至极的风便拂过君十九耳畔，冻得他耳尖冰冷，手指摸上去都没了知觉。
他循着风向望过去，在佛像右侧发现了一扇低矮狭窄，仅能容一人低头弯腰通过的小门，门后依稀透出亮光，还有沙沙的草木摩挲音在风里涌动。
按说，君十九是个惜命谨慎的性子，又一心惦记着赶考，不应该对这扇明显有问题的门心生好奇与探究欲。
可他潜意识里又觉得去看看也无妨，纵然里面真有什么妖精鬼怪，也不是他一合之敌，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两种相悖的认知让君十九若有所思，但暂时不做深想，掂了掂背上的书篓，不紧不慢地穿过那扇小门。
门后天光乍亮，清寒的风吹皱一池深绿色的水波，竹枝摩挲，岸边低矮的水草与野兰花摇曳摆动，幽幽绿意在空气中浸染开来，将低垂无云的天也染成了浸水翡翠般深沉冷暗的绿色。
古寺后竟有一潭寒池，茂绿竹影，寒涔涔的诗意在波光碎影里荡漾，只缺一点灵巧生动的活物，便与古画无异了。
君十九在门前驻足片刻，方迈步行至池边。
踏着池畔嶙峋的青石，他不由得有些好奇自己的模样，便垂首看向水面。
水中人一袭青衫，头戴纶巾，眉目深邃俊美，隐带艳色，沉然有静气。因池水色泽浓烈，将他线条昳丽的瑞凤眼都染上一丝黛色，眼尾飞挑，长睫弯翘，乍看有种非人的蛊惑感。
蓦的，一片竹叶悠悠坠落，在水面上荡起千万重涟漪，揉皱了他的面容。
君十九还未回神，叶下突然蹿出一尾巴掌长的青鱼，鱼儿衔叶冲出池水，再摆尾落回池中，溅起寒凉的水花，巧之又巧地扑在他的脸上。
“……”
他抹掉挂在眉睫上的水珠，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手入水，抓住那条悠游往前的青鱼带出水面。
青鱼懵了，大概是没想到君十九会做出这种举动，呆呆地瘫软在他掌心，任他拨弄端详。
青鱼的鱼身比君十九的手掌略长一些，体态纤瘦流畅，半透明的鱼尾像一朵铺展的祥云，很适合入画。
它颇具灵性，青红色的圆眼里满是人性化的怔愣惊讶，在君十九伸指戳它略显圆鼓的肚皮时，它张嘴吐出一口水，精准命中君十九高挺的鼻梁。
君十九：“……”
青鱼：“……”
一人一鱼面面相觑半晌，君十九用手背擦掉鼻子上带着竹叶清香的水渍。
“今晚吃烤鱼。”
“补药啊！——”
鱼嘴里发出脆亮的少年音尖叫。
……
片刻后，水池边升起一团篝火，君十九坐在石上，拿木棍串着一团东西凑到火里炙烤。
被他坐着的青石旁的水面冒出一串细密的泡泡，小青鱼探出半个脑袋，小嘴叭叭个不停：“我叫意尘梦，你叫什么名字呀？你在烤什么？好香，能给我吃一口吗？水池底下有一种果子又脆又甜，我拿那个跟你换好不好？我……唔！烫烫烫！”
它的下一句话没能说完，就被小一块香喷喷软绵绵的烤馒头堵住，在水里上蹿下跳地蹿动，烫得口中冒烟却不舍得吐掉。
君十九看着它蹦跶，一向淡漠的神情难得多了几分笑意，等它咽下那块馒头，才又揪了一小块吹凉，喂到它嘴里。
“唔……好吃。”意尘梦腮帮子鼓鼓，明明是条鱼，吃起东西来却像猫儿似的，嘴边的胡须一动一动。
君十九咬了口馒头，弯起玉白色指节轻叩它的脑袋：“你是妖精还是鬼怪？”
“不知道，可能是鱼妖吧。”意尘梦偏头避开，又绕着他的手指打转，“我一直生活在这里，从来没有害过人，你不能吃我！”
君十九看着它用鱼尾划出一个漩涡将自己的手圈住，微微笑道：“你看起来蠢兮兮的，估计也害不了人。”
“我才不蠢！”意尘梦恼了，从水里腾跃而出，扬起尾巴拍打他的手背，落回去原地转了两圈，“哼，看在你愿意与我分享食物的份上，不跟你计较。说好拿果子换的，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摘！”
“不……”
君十九婉拒的话还没出口，那条风风火火的小青鱼已经扎进水里，三两下便游蹿得不见踪影。
它性子这么急的吗？
君十九想了想，总感觉“意尘梦”这个名字对应的该是一个聪黠乖巧的少年，而不是一尾调皮的鱼。
半晌，等君十九将随身带的两个馒头都烤了吃完，小青鱼才姗姗来迟。
它嘴里叼着一根细细的嫩绿色枝条，枝条两端挂了十几颗金色果子，每个不过指甲盖大小，剔透如宝珠，将细枝压弯了，在水里舒缓地摇动。
君十九挑了挑眉，诧异道：“你确定妖怪吃的东西人也能吃？”
话是这么说，但他依然在意尘梦游近岸边时伸手拿下那串果实，凑近仔细瞧了瞧。
“当然可以吃，我用它跟其他人换过食物的！”意尘梦甩甩长而宽的大尾巴，越发像撒娇的猫，“你尝尝嘛！尝尝嘛！”
“好，我尝尝。”
君十九心头生出一种微妙的无奈，却并不讨厌，拈下两颗果子扔进口中，牙齿稍微用力，果皮便裂开，迸出两股清口微凉的甜意。
除了咬下去的那一瞬间比较脆以外，果子本身没什么口感，但味道确实不错。
君十九把枝条上的三十几颗果子吃完，矜持地点头：“还行。”
意尘梦摆尾轻哼：“呵，男人，就是口是心非。”
君十九被这个句式弄得一激灵，抬手敲它脑壳：“好好说话。对了，这种果子你在哪里找到的？我自己下去再摘一点。”
“哼哼，在很深的地方哦。你不能在水里吸气，游不到的。”意尘梦跳出水面，在半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又落回水里，“想吃的话我明天再给你摘，今天不行。”
水珠在半空飞溅，折射出绚丽如彩虹的光泽，君十九脑海中突兀地闪过一个名字，还未细思，又随着水滴落下而消弭于无形。
“今天为什么不行？”君十九问着，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是因为要入夜了吗？”
“嗯，那位大人要醒了——不要问我那位大人是谁，问就是不知道，没见过，只知道祂苏醒时我们不可以靠近祂的栖身之地。”
意尘梦在池水中转着圈，悠游自在。
“所以……这种果子长在祂的栖身之地附近？”君十九晃了晃手中的枝干。
“是长在祂身边哦。”意尘梦一本正经地纠正，“不过那位大人不会离开水池，一般也不会浮出水面，你可以放心地在这儿休息。有祂在，山林中其他妖怪都不敢靠近，不然你以为我这种弱鱼凭什么能自由自在地活到现在？”
君十九好笑：“你倒是有很清晰的自我认知。”
“鱼贵在有自知之明嘛！”意尘梦乐呵呵道。
一人一鱼守着篝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天。
君十九给意尘梦念经史子集，意尘梦给君十九介绍自己在池里认识的妖精，主打一个谁也不挨着谁，但都能聊得下去。
不知不觉间，夜已渐渐深了。
困倦袭上大脑，君十九打了个哈欠，将书篓倚着石头放好，自己则靠在书篓上，拢紧衣领，阖眼休息。
小青鱼见状，也不吵他了，蜷在离篝火最近的那块石壁下酝酿睡意。
黑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无月，唯有细密的星子烁动，光芒沉进水里，仿若铺了一层耀眼的碎砂。
长风疏阔，君十九睡颜宁静。
水底的星砂被层层舒展开的涟漪荡碎，悄然无声，但又密集得像是下了一场无形的暴雨，水花静默地溅起又坠落，波光间划过一道深紫色的影子，上面覆着的细鳞折射出一瞬耀目虹光，转眼便又沉寂下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
次日，天光熹微之时，君十九掀开了眼帘。
明明很困，但他的身体就是睡不着，再怎么闭着眼努力赖床，意识也越来越清醒，简直折磨。
他只能顺其自然，无奈地坐起身，活动一下因为睡姿不正而酸疼的腰背手脚，目光不经意往旁边一扫，动作忽的顿住。
在他身旁的石头上，放着两大摞堆成小山的金黄果实，正是昨夜意尘梦给他摘的那种。
君十九用手撑着青石站起，探头往水里一看——意尘梦正睡得呼呼的，还翻起了肚皮，要不是嘴边冒出的细小气泡，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小青鱼睡得跟死猪一样，没有个把时辰不可能醒，这些果子不会是它摘的。
那是哪位活菩萨给他布施来了？
第65章 兰惹（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