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君不犯莫名睡得很沉,在某人的纵容下枕到了他的肩膀上,再被悄悄挪到他的腿上。
次日醒来,山神庙里是如何鸡飞狗跳,如何人仰马翻,自不消多记。
……
下山途中,君不犯与行杳作为明面上实力最强的一人一鬼,前者负责开路,后者负责断后,意愈生则走在中间,给意尘梦与行杳两只鬼打枝叶编成的“伞”,遮挡清晨过于明亮的阳光。
虹仍然跟在君不犯身旁,走两步瞥一眼他还泛着薄红的耳根,空茫冷漠的双眸渐渐生出些可以被称作情绪的波动,大概可以视作“笑意”。
正因如此,君不犯耳后的红晕一直没能彻底消下去。
“别看了。”君不犯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还嫌他们的误会不够深吗?”
虹淡淡道:“也未必全是误会。”
“……住嘴吧。”
君不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加快脚步,虹却仍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让他想到了一种东西——狗皮膏药。
黏上了就难再甩开。
君不犯其实有点烦,但也只是一点点,没有到排斥的地步。
他独来独往惯了,与世上所有人都保持着相当可观的距离,不去亲近别人,别人也碍于他气场强大,不敢主动亲近。现在身边突然出现这么个黏人精,他自然哪哪儿都不适应。
不过,要说这种感觉有多讨厌,倒也不尽然。
君不犯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势均力敌的对手了,哪怕虹只是可以跟上他的速度,也让他有种棋逢对手的新鲜感。
他这辈子感受到新鲜感的次数寥寥无几,这种增添生活趣味的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
因此他并没有拒绝虹的靠近,虹也是仗着这一点,才直气壮地黏着他。
“诶,我们怎么又走回来了?”
行杳的话语打断君不犯逐渐分散飘远的思绪,他抬头环顾四周,面前竟然是不久前才离开的山神庙,门上刻着“兰惹寺”三字的牌匾被日光笼罩,黑色的字体泛起一圈金边。
君不犯皱起眉头,进入庙中观察半晌,确认这是山腰处的山神庙,里面有他们停留过一夜的痕迹。
证实了这一点后,他的脸色沉了下来,让其他人在原地等着,自己重走一遍下山的路。
不用顾及意尘梦他们,君不犯这一遍走得很快,不到一刻钟就走到山脚下,再往前迈步时,突然凭空回到了山神庙前,与等在这里的众人面面相觑。
第二遍重走,虹陪他一起,可结果没有丝毫变化。
在这个过程中,君不犯与虹都没有发现任何奇异的力量,也没有发现阵法、异术之类的术式波动,完完全全就是毫无由、毫无征兆地回到原位。
正当君不犯考虑要不要重走第三遍时,意尘梦和行杳两个鬼蓦然脸色一变,不约而同地伸手抓住他。
君不犯低头看着一左一右两只手,还没来得及反应,虹又把它们拍了下去。
“怎么,想到什么了?”他问。
君不犯斜他一眼,没说什么,静静等着两鬼回答。
他们犹豫着对视一眼,说出了一个让其余三人愣住的答案:
“刚刚,我的脑子里莫名其妙产生了一个念头。”意尘梦道。
行杳接话:“想要下山,必须杀死山中所有妖邪才行。”
君不犯、虹:“?”
意愈生:“……”
第70章 兰惹(8)
山神庙前长风疏阔,众人沉吟良久,满肚子疑惑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是说,你们之前没有这个想法,是在下山失败后才突然出现的这个念头?”君不犯按了按太阳穴,伸手指向山神庙的牌匾,“像那个多出来‘寺’字一样突然?”
这个例子举得太贴切,意尘梦无奈地点了点头。
意愈生将他拉到自己身后,略做斟酌方才开口:“且不提这念头出现得古怪,倘若真的要照做才可下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那我们相当于被困死在这里了。”
“是啊。”行杳嗤笑一声,“毕竟我和这位小先生也是妖邪中的一员。我就不说了,意壮士肯定是不会允许你们杀了他好友的。”
被“壮士”二字呛了一下,意愈生掩唇轻咳,把意尘梦藏得更深了些。
“君子求义,小人贪利,我不会为一己之私伤害你们,放心。”君不犯脱口而出。
他依旧遵循着儒家那套行事作风,可话一出口,心头便浮现出隐隐的违和,就好像做法是他的做法,但风格不是他的风格,二者的错位导致他说出这话时,居然感到了怪异的违心感。
不对,他似乎遗漏了一些细节,一些从最开始就在他眼前晃荡,他却始终视而不见的东西。
“你们先别着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君不犯摆摆手,转身背对众人坐下,背影挺直舒展,仿佛得道高僧在打坐参禅。
“给他一点时间吧。”
虹凝视他良久,随即仰头望天,耀眼的日光刺得他瞳孔骤缩,他却不肯移开,反倒贪恋这种真实的疼痛。
他的梦里到处是这样的光芒,但他的眼睛不会被梦境中的光刺痛。
唯有现实能够刺伤他。
他要的就是现实,有君不犯在的现实。
另一边,君不犯并不知道虹的想法,他的心神完全沉浸于记忆中,从在枯死的老槐树下苏醒的那一刻起,开始梳昨夜经历的种种细节,将它们提炼精简,串连成线。
醒来——下雨——躲雨——想起山神庙——找到山神庙。
遇到意尘梦——从他口中得知破坏规矩的后果——遭受狐妖攻击。
寻上虎妖洞穴——找到意愈生与虹——回到山神庙。
山神庙被收拾一新——杀虎妖——带回行杳——发现兰惹后面多了个“寺”字。
交谈——入睡——苏醒——下山——回到原位。
这里面有哪些细节和其他的经历格格不入?
君不犯锁定了两件事——山神庙莫名恢复整洁,与牌匾上多出来的字。
由此直接延伸到兰惹寺的出现——他是先需要一个地方躲雨,才莫名想起山神庙的存在,并且这座山神庙和其他的不同,它有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因他的记忆而诞生,也因他没来由的想法——“兰惹后面应该接个寺字”而变化。
两相印证,他得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结论。
兰惹寺或许本不存在,因为他需要,所以才会出现。
他需要一个躲雨的地方,而山上应当有山神庙,他对庙宇的印象模模糊糊地来自一个叫兰惹寺的地方,所以山神庙出现了,有了独一无二的名字,并随着他的印象发生变化。
因为兰惹寺是为他而生,所以他爱整洁,兰惹寺便会自发变得整洁。那三只狐妖之所以能闯入寺中,也是因为意尘梦告诉他山神庙规矩被破坏的后果,他心里有了这个认知,才让它们得以闯入。
正因如此,他们才下不了山。
下山需要走出兰惹寺,如果君不犯意识不到这座寺庙不存在,它便不会消失,他们也就走不出兰惹寺,踏不上真正下山的路。
至于意尘梦和行杳脑海中忽然多出的念头,兴许可以算作是兰惹寺给他们的提醒。
“下山”一事是他们在兰惹寺中商量出来的,由于兰惹寺是随君不犯心意所化,因而想要“下山”,便等于想要走出兰惹寺,那走出的方法,自然也要随君不犯的心意决定。
那在决定这件事的前后,他做了什么?又产生了什么念头?
他杀了三只狐妖,一头虎妖,但也救了两个不曾害人的“伥鬼”。
嫉恶如仇,除尽妖邪,是君不犯的处事原则。
亦是离开“兰惹寺”的方法。
没有走出兰惹寺,他们遇到的妖邪便是君不犯心中的“妖邪”。
除恶务尽即可。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最后一步,但那是他自己的事,却与其他人无关了。
君不犯站起身,拍掉衣摆上的灰尘,回身深深看了牌匾一眼,胸中了然。
“你想明白了?”虹缓步上前,虽然是询问句式,用的却是肯定口吻。
“嗯,我知道如何‘下山’了。”
君不犯望进他一眼便能看到尽头的蔚蓝眼瞳,耳边忽的再度响起那种齿轮倒转,偏离轨道的声响。
与此同时,他心底有一处蒙昧之地悄然碎裂,对于这张脸,这双眼睛,感到越发的熟悉起来。
行杳、意愈生与意尘梦精神一振,齐声问他是什么办法。
“请各位帮我一个忙。”君不犯收回眼神,平静地道:“尽你们所能,杀死山上每一只妖邪——我说的是妖邪,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行杳怔了怔,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手染鲜血?”
意愈生点头:“恶行累累。”
意尘梦探出脑袋冲君不犯一笑:“了解。”
……
意尘梦二人和行杳兵分两路,一行向山下,一行朝山上,犁地般的杀了一路,漫山遍野都是血腥气,随处都能听见妖精鬼怪的惨嚎。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们总觉得杀妖的过程过于顺利,不用费心去找,它们便主动跳出来,或拦路或挑衅,简直是上赶着送死,饭馆上菜也没有这种送法。
若不是鬼怪的实力都属正常,而且并未留情,他们可能会以为世上真有山神,正在借他们之手清山上的痼疾。
“你、你也是鬼……为何要帮着人族屠戮我等!”
几只死去多年,得了虎妖妖气滋养的伥鬼被行杳两棍抽倒在地,不禁伸出颤巍巍的手指着她,愤恨不平地质问。
行杳并指如刀,将木棍的一端削尖,漫不经心道:“我永远是人,死了也是人,别拿我和你们相提并论,给自己脸上贴金。”
说完,她刺出木棍,洞穿两只伥鬼的眉心,手腕一抖劲力爆发,将它们半透明的形体搅得粉碎。
周围回荡着鬼怪的嘶嚎残响,凄厉久绝。
“第三十九、四十只。”行杳皱眉,“那只虎妖杀人如麻,看洞穴中的白骨数量,只怕不下百人,但山里似乎没有这么多伥鬼,多的是别的妖怪……是因为不是所有人死后都能变成唱歌,还是因为……”
她突然想起君不犯说的那句话——我说的是妖邪,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所谓的‘妖邪’本身就有问题?”
坚韧如金铁的五指收紧,如同骤然合拢的铁钳,捏碎山魈的颈骨。
意愈生轻松甩开比自己大了三倍不止的妖怪尸身,从树顶跳下,顺手拍拍迎过来的意尘梦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