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犯走出食堂，仰头望向天空。漆黑的夜幕泛起怪异的褶皱，其中两条折痕之间探出一角银白色的月亮。
他喃喃道：“时间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洛长河问。
君不犯看他一眼：“那谁差不多被我的同伴逮起来了，走吧，一起去听听那位灵魂美食集团公关部的部长有什么话说。”
……
大雾散去，沙土路上冒出枯黄的草丛和枯死的荆棘。视野尽头升起一轮圆月，月色勾勒出下方公交站台的轮廓，站台前静静停着刷了折夫医院广告的公车。
先前在精神状态评估室里拽得二五八万的宁雪生，此刻被一根金色绳索捆成了长条白水粽，脸朝下趴地，塞着纸团的嘴巴不知道在咕哝什么，肿到看不出眼神和表情的面颊红胀青紫，浑如涂抹了一张油彩面具。
今芙蓉坐在他背上，长腿委屈地弯起，两米长的法杖拄在身旁，顶端宝石里汇聚的彩光仍未散尽。
意尘梦盘腿坐在另一侧，拿短剑削了一把杂草编成蜻蜓，放进“小姨”掌心。至于行动之前君不犯放在他们病房窗台上的歪歪扭扭的整形蚱蜢，都被他们好好地收了起来。
“君哥，来了。”今芙蓉冲君不犯打招呼，“你说的没错，抛开医院这个幻境，在幕后搞事的院长真的是叶圣陶先生笔下的美食——呕与纯菜，自称是A级鬼怪，结果优势局打出了B的效果。”
“是副院长。”目瞪口呆的洛长河本能地纠正道，然而并没有人搭他。
“B的效果？”君不犯诧异，“以你的辅助能力，也没法一杖把他送走？”
“没有，但比起预想的要简单很多。”今芙蓉想了想，“等级下调，他拿着A的面板打出了装B的效果。”
意尘梦乐出了声。
这边三人组聊得愉快，那边被坐在身下的宁雪生不服不忿，凝气聚力想再为自己争取一把，可那口气还未提起来，就被意尘梦扎到鼻子跟前的短剑冲散。
“老实一点。”他笑得人畜无害，“我们还有话想问你，别逼我下死手。”
前面几句都没能震住宁先生，意尘梦一句话就让他老实了。
这时，洛长河也回过神来，把耳机往耳朵上一扣，面无表情地上去踹了他两脚。
“把老子的权限还来！”
君不犯补充：“还有我们三个的身体——我是指真正的身体。”
第83章 中心城汪洋（9）
住院部顶楼天台上，君不犯三人依次从三个正方形箱子里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又各自切开皮肤，确认是血肉之躯，才一起回头看向倚在护栏下方的宁雪生。
他刚被洛长河照着肚子捶了一顿，这会儿正跟煮熟的龙虾似的蜷成一团，察觉他们的目光后虽然本能地警惕起来，但因为身受重创，做不出大反应，只能稍微抬起头回望过去。
“身体……已经还你们了。”托鬼怪的恢复能力的福，宁雪生脸上的肿块已经消了不少，但还是有些口齿不清，“还有……什么事吗？”
君不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旁边拿回了完整的医院控制权限，正佯装冷静地做广播体操的洛长河。
洛长河心领神会，比了个“OK”：“我把天台的‘幻境’暂时关了，你们的所见所感都是真实的。”
君不犯点点头，从一旁的机械身躯上扒下性律令风衣抖了抖，搭在臂弯间，缓步走到宁雪生跟前，屈膝蹲下。
“两个问题。”他竖起手指，“老实回答我就放你离开。”
“请、请说。”
“第一，为什么要把我们的意识剥离出来，塞进你制造的仿真躯壳？”
宁雪生的嘴角微微抽动，仿佛这个问题的答案难以启齿，憋了半天才挤出细若蚊蝇的一句：“因为你们……太香了。我怕我会把你们吃掉，所以只能先封存起来。”
“这是什么鬼答案？”今芙蓉柳眉倒竖。
“是真的！我没说谎！”宁雪生扯着嗓音大喊，生怕喊慢了又被她抡着法杖来一记众生平等棍。
“你们……BOSS给我的任务是将你们困在这里一段时间，但你们……真的好香！我想着，万一我忍不住吃了你们，那任务就完不成了，BOSS肯定也要拿我祭天。我思来想去，只好用新出的技术将你们的意识和身体分离，身体贮藏起来，意识则带着部分力量封装到仿真人里，这样我既能困住你们，又不会搞砸任务，如果幸运，还能在事后把你们的身体……咳。”
宁雪生咽了下口水，没敢将后半句话说完。
意尘梦“啧”了一声：“你所谓的新技术我听着像做罐头啊。把果皮和果肉分离，将果肉封装进容器里……而且你存放我们身体的东西是不是有点太像外卖箱了？”
宁雪生讪讪一笑：“那是保鲜柜，不是外卖箱，我们集团的外卖箱没有那么大。”
“谁跟你聊这个。”今芙蓉踹他，“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困在这里？”
“这是BOSS的命令，我亲自来收购这家医院也是祂吩咐，我只是听命行事。”宁雪生苦笑，“你们上过班没？上过班的话都懂老板的命令大于天这个道吧？尤其你老板还是那种一口一个小朋友的类型。”
君不犯三人交换过眼神，若无其事地附和：“嗯嗯，你说得对，老板确实比鬼都恐怖。”
宁雪生闻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问题我回答完了……我能走了吗？”
“可以啊。”君不犯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提溜起来，向意尘梦使了个眼色，意尘梦立刻把捆着他的绳索解了，“我们一起走。”
宁雪生一愣：“……啊？”
“叮咚——”
“终点站，折夫医院到了，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有序下车。”
在“月亮”的指引下，涂满折夫医院广告的公交车停靠在医院门口。
君不犯三人架着宁雪生从后门下车，迎面而来的是一座高阔庄严的医院，门上鎏金的“折夫医院”四个大字充满了财大气粗与妙手回春的气息，相比之下，洛长河那间小医院跟村头诊所差不多。
医院大厅的几个窗口前安静地排起了长队，有护士替病人拿着吊瓶走向住院部，虽有交谈，但音量很低，丝毫没有嘈杂喧闹的感觉，却也并不冷清。
“不是……你们来这儿干嘛啊？”宁雪生恢复了大半的脸皱成一团。
君不犯言简意赅：“做个体检，看看意识与身体剥离的这段时间有没有留下什么暗伤。”
“暗伤……不会有暗伤的！我们集团的意识上传技术世界第一！中心城的人可都知道！多少人想尝试意识上传的机会都没有，你们这算……算恩将仇报吧！”宁雪生一边说，一边剧烈挣扎。
“意识上传？”
听到这个充满赛博风格的词语，三人停下脚步。
今芙蓉拽着他衣领问：“你的意思是，灵魂美食集团不是干食品加工的，是玩缸中大脑的？”
“不……其实那是我们集团的副业，虽然现在做成了第二个主业。”看成功拦住他们的脚步，宁雪生打起精神，愣是将他们往医院的反方向扯开两步。
“之前的三年时间，我们老大不知道受到谁的启发，突然觉得人类世界的网络与信息技术很不错，便引入了部分原，再经过怪谈世界的论加工，弄出了一套汪洋架构，并将其做成了全息宇宙。”
“使用者只需躺进全息舱，就能把意识上传到我们的汪洋宇宙，在那里得到一块独属于自己的地盘，种田、基建、打造想中的新世界，相当于重启人生。”
“使用者可以开单机模式，关起门来只经营自己的小世界。也可以开联网模式，和汪洋宇宙的所有使用者进行交互。他们能出售自己地盘换取现金，也能购入别人的地盘进行合并经营，做什么都行。最重要的是，那个世界没有人和鬼怪之分，所有人的初始面板也都一致，大家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竞争和合作，是一个与真实世界别无二致的全息经营游戏。”
意尘梦听得一脸麻木：“这下真成我的世界了……”
这是宁雪生的专业范畴，他曾在无数人与鬼怪面前讲述过，此时同样讲得激情澎湃口若悬河。
“汪洋宇宙给了不想死的人重活一世的机会，也给了对人类无恶意的鬼怪一个与前者和平共处的平台。当然，怪谈世界无法律无道德的缺点在这个世界依旧存在，可这不是缺点，而是常态，汪洋宇宙的使用者们解和适应这套规则，几乎都在里面混得如鱼得水，风生水起。”
“说起来，洛长河是野生的网络信息技术高手，BOSS一开始让我收购他的医院，我还以为是为了把他挖到我们技术部。对了，我在处三位的意识时，也用了意识上传技术，只不过是离线版，把临时窗口开在了那三具仿真人身上，这也是受到他的启发。”
听到这里，君不犯不着痕迹地抬了抬眉峰。
宁雪生并未察觉，接着道：“但是，由于设置在仿真人身上的端口功能不完整，加上三位的实力太过强大，因此仿真人撑不了多久，最多五天，你们的意识就会从它们体内脱离。”
“意识挣脱仿生人后找不到身体，我们的意识就会在怪谈世界的底层规则影响下异化成鬼，和死亡无异。”
君不犯拍了拍宁雪生的肩膀，看着他僵住的笑脸说：“你之前说不能让我们死，因为那会让你任务失败，但为什么这个疏漏你却想不到呢？”
宁雪生干笑道：“反正我一直在医院盯着你们，一旦你们的意识脱离仿生人，我可以马上把你们带到你们的身体边上去，不会让你们死的。”
“这只是其中一个可能吧？”意尘梦冷笑，“事实上你是在等你家BOSS的下一步指示。祂想让我们活，你就把身体还给我们。祂想让我们死，你就等着仿生人或者意识上传端口失效，让我们顺成章地死去。进可攻退可守，不愧是部长，有点东西。”
“……”
宁雪生默默闭上嘴巴。
“你认识乔千绮吗？”沉吟半晌，君不犯冷不丁问。
宁雪生被突然转变的话题弄得摸不着头脑，却还是老实点头：“认识啊，研发部部长，我的同事。”
君不犯和今芙蓉对视一眼：“他在哪儿？”
“他……经常泡在研发室，就像蜗牛似的，很难得才冒一次头。”宁雪生犹疑的目光左右移动，“你们跟他有仇？”
君不犯径自问：“他最近一次冒头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这……”
君不犯语气平静：“我认识‘月亮’，你不说我就把你送给他，为你在执行任务时扯折夫医院的大旗赔罪。”
“后天晚上集团有一个年中晚会，他是研发部的部长，是重点表扬对象，一定会出席！”宁雪生干净利落地把队友卖了，“我可以带你们混进晚会，条件是你们要留我一条命。”
三人异口同声：“成交。”
宁雪生松了口气，正要再说什么，却见君不犯松开了自己，大步流星地走向折夫医院。
他瞬间紧张起来：“你要去干什么？给‘月亮’通风报信？”
“我去做我的任务。”君不犯面无表情地抠系统的字眼，也是抠它只有针尖那么大的心眼，“‘离开’折夫医院。”
……
离开医院之前，三人小队提前交了主线任务的底，也商量出了应对方法。
君不犯的阶段式任务没有讨论的必要，系统让意尘梦找的东西君不犯也猜得出是什么，让他放心去找，唯独今芙蓉的“杀死惊蛰”比较抽象，他们主要讨论的是这个。
君不犯并没有泄露自己就是“惊蛰”，对于他的队友和众多观众而言，他的这个代号更像是系统对五年前那位黑月光大佬的纯恨执念。
系统故意把他的名字放到君不犯身上，试图通过打败君不犯而打败早已销声匿迹的他，以满足自己扭曲的胜负欲。
君不犯觉得这个由经济实惠，便将错就错认了下来。
“惊蛰只是一个代号，第一个拥有这个名字的人已经不在直播间了，相当于所有人都可以拿到这个代号，成为惊蛰。”
“我会为你制造一名‘惊蛰’，他就是你完成任务的工具，你可以自行选择想让谁成为这个工具。”
“工具……”
员工更衣室内，今芙蓉对着镜子红色领花，再将白色内衬别进裙边里，扣上无袖马甲的排扣，把头发扎成整齐利落的发包夹上头花，最后用无名指揉开嘴唇上的玫瑰色口红，就完成了今夜的换装。
“116号，该去布置会场了。”
行政部领班敲了敲更衣室的门，透过镜子，今芙蓉看见她叠放在身前冲着自己打了个手势。
那是他们与宁雪生约定好的暗号。
“好的，我马上出来。”今芙蓉上前与她并排而走，压低声音，“提醒宁先生，别想搞鬼，否则，我们不介意今夜的冤魂多他一个。”
领班微笑：“您放心，杀手惊蛰名声在外，宁先生知道他的本事，也说了绝不会自寻死路。”
今芙蓉微微颔首，而后落后半步，与恢复不苟言笑的领班一起走出更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