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圆舞曲 第2章

凛冬自己也不大舒服,胸口闷,喉咙干涩,差不多是感冒的前兆了,但一眼望去都是活儿,还能怎么办,干多少算多少。白一送建材去了,凛冬点完滞留的包裹,打算在天黑之前全都送走,不然再过个夜,新的到了,院门都堆得合不上。

摩托车能载的货不多,凛冬来来回回拉了几趟,头晕脑胀,手脚渐渐有些发麻,汗水将打底T恤浸湿了。他在巷子口买了袋奶茶,一边喝一边拿毛巾擦脸。

剩下的包裹不多,凛冬挨个看地址,在看到倒数第三个时,呼吸微微一紧。他鼻子不太通气,因此这声呼吸听上去有些响亮。

收件人是一位叫李万乡的M国警察,要求送到阿卡鲁街的治安局。以前不是没有给警察送过快递,但最近凛冬有些疑神疑鬼,想打听到底是不是有华国警察来了,又矛盾地不敢知道答案。

蹲得久了,站起来时凛冬眼前一晃,及时抓住桌子边缘才没有踉跄,但一阵呕意冲到喉咙,他捂住胸口,弯腰干呕了一声。

明明是感冒作祟,凛冬却怪罪于刚喝下去的那袋奶茶。缓了片刻,顶着闷湿的天气,他又出发了。

阿卡鲁街和晴天巷隔着大半个镇子,凛冬心安理得地将李万乡的包裹放在最后送。中途他实在有些吃不消,路上的人影都开始重叠,不得不停车,随便在路边找了个卖杂货的摊子,要了杯水,坐着休息。

“凛老板,感冒了啊?”耳旁的声音都变得含糊不清,凛冬抬起沉重的脑袋,才看清摊主原来是老杜,他员工小杜的叔叔。

老杜非要请凛冬喝他捣鼓的药茶,凛冬喝不惯,开口拒绝,嗓音沙哑得离谱。老杜一听,也不勉强他喝药茶了,从车上翻出一包草药,拍着胸脯说:“我这药克流感,你回去熬来喝了,出一身汗,包好!”

凛冬没精力拒绝,谢过老杜的好意。老杜见他还要去送货,又数落起自家侄儿。凛冬恍惚地听着,到了治安局门口,身体乏得已经快撑不住了。

一股没由来的力气让凛冬再次打起神来,他利落地拿出包裹,但刚让那叫李万乡的警察签了字,就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嘈杂成一团的声响犹如从记忆尽头奔涌来的潮水,带着熟悉得令人茫然的味道。

治安局的操场上,年轻的特警们正在操练。卢克有自己的雄心壮志,亲自带训,大喊大叫。凛冬远远望着他们,也许是发烧的缘故,他的视线绕过他们,回到了遥远的故土。

洛城,市局,正在训练的特警,还有笑着鼓舞队员的队长。他像个嫌疑人一样躲在暗处偷偷观察,为自己难得争取来的警察角色做准备,笨拙地模仿那位队长,却不知道自己早就被对方锁定。

那个夕阳很漂亮的傍晚,他被队长堵住了,看清他的样子,对方流露出些许惊讶,“你是那个……”

“哎你别倒啊!”李万乡眼看着凛冬往前栽去,顾不上包裹,赶紧扶了一把。

凛冬摁住剧痛的额头,强行支起身子,“谢谢,我没事。”

“这还没事啊?我就碰了你一下,都快被你烤熟了!”李万乡反应夸张,探头看了看停在外面的摩托,“你这国际友人要在我们这儿躺了,卢克得弄死我!走,送你回去!”

这李万乡嘴碎,扶凛冬上车就几步路,他恁是当爹当妈地将凛冬教训了一番,“你们这些外国佬,赚钱不要命啊?都烧成这样了,还送……”

凛冬听得心中好笑,他这算是什么不要命,他这顶多算是……别有意图。

送快递的名正言顺,轻易击退了他师出无名的矛盾,他可以说服自己——我对这里到底有没有华国来的警察毫无兴趣,我只是个顶替生病员工的尽职老板。

凛冬又获得平静,但当他就要顺从地上车,任由李万乡将他送回晴天巷,余光却捕捉到操场上的一道身影。

准确来说,是至少六道身影,并未像M国警察那样身着制服,身姿却更加挺拔。他凝视着其中一人,其余人在他本就模糊的视野里朦胧成了光片。

韩渠?那是韩渠?!

凛冬后背撞到了摩托,李万乡没扶稳,摩托哐当倒地,凛冬下意识睁大双眼。

就在这一刻,操场上的人循声望来,凛冬第一反应是别开脸,但身体比他的意念更加固执,一动不动。

人影越发清晰,视线相撞,他看见韩渠对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然后快步走来。

“你这是病得不轻啊!算了,摩托我等下给你开回去,你坐我拉风的警车。”李万乡说着去拉凛冬,凛冬赶紧转过身,背对韩渠。

他的心变得很乱,隐隐期待数日,终于再见,任何反应却都局促不堪。他瞥见刚被李万乡扶起的摩托,突然用尽全力将李万乡撞开,跨上就要发动。匆忙间,他没有看到在后视镜中,韩渠加快了步伐。

“窝草——”李万乡莫名其妙,不得不说M国这些当警察的一个比一个虎,凛冬不讲道理,他更不客气,拦着人不肯放,“你跑什么?说了送你回去你还跑?你有病啊?”

凛冬汗如雨下,拼力气当然不是李万乡的对手,似乎是幻听了,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熟悉而强大的气场宛如引力,将奔向岸边的潮汐呼啸着拉了回去。

李万乡怕一松手他又跑,索性将他从摩托上扯下来。他晕得厉害,站不稳,向左边倒去。但肩膀却在此刻撞进了一片胸膛,一只手稳稳扶住车把,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背。

李万乡看着来人,“韩先生?你们认识?”

总是在梦中才能听到声音在凛冬耳边响起,带着初见时的笑意,“李队,卢克先生到处找你。”

李万乡立即像被抓到了尾巴,顾不上送病怏怏的快递员,逃之夭夭。

凛冬转身的姿势像个滑稽的木偶,缓缓抬头,闭了两次眼,终于看清近在咫尺的韩渠。有什么在肺腑中滚动,热意冲向眼眶,却被他压了下去。韩渠蹙眉看着他,背光,眼神沉得他看不真切。

这样的距离让他很不自在,韩渠昏迷不醒时,他更近地碰触过对方的眼角和眉梢。但那是在韩渠不知情的情况下。

“你……在这里。”韩渠率先开口,是他刚认识韩渠时的声线,不再如大伤初愈时那般喑哑,他狂跳的心像是被无形的手抚摸,渐渐安静下去。

“是,我来做生意。”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手足无措。

韩渠的视线再度停留在他脸上,坦荡、直白。他不自觉地收了收手指。一直都是这样,和韩渠站在一起,他总是在慌张、出丑,像个没头脑的丑角,而韩渠正直坦荡,与他天壤之别,是信念、光明、坚定,这些美好词语的具象。

“你生病了。”韩渠语气笃定,伸出手,似乎想碰他的额头,但中途又收了回去,看看一旁的摩托,“你的车?”

凛冬轻轻点头。

治安局外停着几辆警车,如李万乡所言,它们确实十分拉风。凛冬瞥见韩渠似乎看了看警车,连忙道:“不用!”

大约不是自己的场子,韩渠没跟治安局借车,骑上摩托,“我送你吧。”

凛冬脑子烧得迷糊,魂儿似的飘到摩托上,下巴在韩渠肩膀上撞了一下,这才撞回些神志,立即双手向后,抓住架子。

韩渠侧过身,单手拿着头盔,正要往他头上戴,他说:“你戴!”韩渠手顿了顿,却还是不由分说扣在他头上。这一瞬,他们离得很近,凛冬垂下的睫毛不自主地发颤,在头盔落下的时候闻到了韩渠身上浅淡的柠檬香皂味。

第3章

摩托发动起来,在凛冬早已熟悉的街道穿梭,他怔怔地看着韩渠的背影,只觉得此时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韩渠的头发比他以前见到的长,不再是寸发,还精心梳出了一点造型,不过已经被风吹乱了。

他在韩渠尚未苏醒时偷偷摸过韩渠被剃得紧贴头皮的短发,明明人还生死未卜,头发却生机勃勃地扎手。他松开紧抓支架的左手,忽然很想摸摸韩渠长长的头发会不会柔软一点。

“我刚来不久,还不熟,你给我导航吧。”韩渠说。

凛冬的手立即收了回去,“啊……好,我在晴天巷,前面那里往右……”

“嗯。”

凛冬又变回了整个人后倾的姿势,发烧中的身体每次呼吸好似都吐出了一管力气,但因为正坐在韩渠驾驶的摩托上,腰肢却怎么都不肯软下去,他双手用力得指节泛白,双臂轻轻颤抖,背上的汗水更多了,风贴着湿透的衣服吹过,他几乎感知不到是冷还是热。

摩托的速度忽然变慢,凛冬在惯性中往前一晃,喉咙挤出沉闷的哼声。手心有汗,支架抓着打滑,他快速在裤子上擦了擦,却听韩渠说:“你这样坐着,会掉下去。”

“啊?”

韩渠没回头,看着后视镜,“我比支架牢靠。”

凛冬幅度很轻地吐着气,他已经烧得快要变成一摊泥。他当然知道抱住韩渠会比死撑支架安全,也舒服得多。

韩渠又道:“你不介意的话。”

话音刚落,滚烫的身躯就贴住了后背,韩渠脊椎略微僵硬,眼尾也一凝,但凛冬太难受了,察觉不到这细枝末节的变化。他像抓到了浮木,不,比浮木可靠千万倍,他放任自己紧挨着韩渠,让他坚实的后背安慰他乱七八糟的情绪。

但不久,摩托却靠边停下。韩渠语气带着关切:“你在发抖。”

凛冬冷汗淋漓,风灌进衣衫,颤抖是克制不住的本能反应。他有些尴尬:“没事。”

韩渠将外套脱下,轻轻向后一挥。凛冬眼前落下一片黑暗,那浅淡的柠檬味将他笼罩住。韩渠给他紧了紧外套,“将就挡一挡。”

摩托再次上路,韩渠里面只穿了件黑色的短袖,凛冬抓住他腰侧的衣料,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了句:“谢谢。”

须臾,韩渠问:“这里怎么走?”

凛冬半眯着眼,“往左,然后再往左。”他头一次怨恨纱雨镇的渺小,从阿卡鲁街到晴天巷,快得就像一个眨眼。他看见拥挤的巷口,奶茶贩子正提着口袋吆喝,甜腻的味道覆盖了韩渠身上的柠檬味,他再次视奶茶为罪恶。

最后一截路,摩托像是从人海中荡漾过去,韩渠抬头,轻声念着“大冬物流”四个字,凛冬耳根顿时烫起来,支吾着为自己开脱,“入乡随俗,随便取的。”

韩渠居然笑了笑,“有意思。”

凛冬摘下头盔,不禁想,这又土又糙的名字是哪里有意思?

“冬冬哥!”白一冲出来,他也才送完建材回来,“大冬物流”现在病倒一大片,他俨然成了顶梁柱。看见凛冬一幅病得马上就要歪倒,却十分亢奋的样子,又一看凛冬身边的高大男人,白一满肚子的废话一憋,“哥,这位是……”

该怎么介绍韩渠?凛冬竟是卡住了,“他……”

“我是你冬冬哥的朋友。”韩渠却从容地朝白一点头致意,说完朝里看了看,“里面有热水吗?冬冬哥感冒了。”

从韩渠口中听到“冬冬哥”,凛冬太阳穴便跳得停不下来,韩渠的话里似乎带着笑意,可他不能分辨这份笑意从何而来,以至于更加懊恼自己病得不是时候。

白一跳起来,化身老父亲,“哥,你感冒了还送什么快递?这要不是这位……”

韩渠说:“我姓韩,韩渠。”

白一说:“这要不是遇到韩哥,看你怎么回来!晕倒在外面,被人抢去嘎腰子都不知道!”

凛冬:“……”

韩渠:“……”

“我听说纱雨镇现在没人再干嘎腰子这种事了吧?”韩渠清清嗓子。

白一挠着头,“韩哥你别信,我胡说的!我们这早就安全了,不然冬冬哥也不会来的!是吧冬冬哥!”说着,白一挤到凛冬身边,耳语道:“哥,韩哥是干嘛的?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凛冬头痛不已,只想赶紧把白一弄走,“这么晚了,你没事就回去。”

白一却没领会他的意思,“我留下来照顾你!啊——阿嚏!”

韩渠上前,“两个病号互相照顾,交叉感染。”

白一愣住,“我也感冒了?”

凛冬这回真赶人了,将白一推到门口,白一嗡着鼻子叫唤:“哎哥你别急,我走,我挂水去!”

终于清净了,凛冬往椅子上一坐,韩渠却还没离开。凛冬抬头看他,他打量着店里的陈设。这就一普通运输公司的门面,陈设什么的说不上,桌上摆着电脑,墙边有两张行军床。

“韩,队。”凛冬终于叫出了这个称呼,“你……”

“有药吗?”韩渠拿起开水壶,里面有开水。

凛冬来M国之后还没感冒过,店里根本没准备药,但路上老杜给他塞了草药,挂在摩托上。“有点草药。”

韩渠将草药拿进来,拆开袋子,手指在不同的干叶子里翻弄,又转向凛冬,“你知道这些是什么药,就敢吃?”

凛冬其实没打算吃,草药需要熬,而且苦,他受不了那个味道。但韩渠这么说,他反而想顶回去,“我怎么不知道?”

韩渠抓起一小把,“那你说,这是什么?”

凛冬:“……”他不知道。

韩渠笑了笑,问:“有锅吗?”

凛冬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熬药。”韩渠在屋里没看见锅,朝院子里望去。

凛冬跟上来,拿韩渠刚才的话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药?”

韩渠已经发现支在院子里的炉子了,“略有研究。你别出来,我熬好了叫你。”

凛冬靠在门上,看韩渠洗锅、点火,忙忙碌碌,他的眼眶烧得发烫,觉得脚下的地板正在旋转。实在站不住了,他走到离炉子不远的小凳上坐下。

这炉子是白一架的,“大冬物流”很少自己开火,凛冬掏钱定外面的盒饭充当员工餐,但白一偶尔想显摆自己会炒菜,便搬来一个烧碳的炉子,凛冬没想到这炉子会这样摆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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