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白一把一口袋汽水分了, 最后剩下一瓶樱桃酸梅汁,他拿在手里掂了半天,塞给凛冬。“哥, 一会儿帮我拿给白闪吧。”
“像话吗?”凛冬接过这紫红梦幻的饮料,“你放我这儿, 我就自己喝了。”
“你喝也成,反正都是给你们买的。”白一上午还生龙活虎的,出去溜达一圈回来却蔫了。“我和韩哥干活去了啊。”
凛冬一手拿着一瓶水, 看着白一朝韩渠跑去, 两人合作拆了块很大的板子, 正在讨论怎么切割。凛冬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却又停下来。
他想上去帮忙,就算他是个门外汉, 也可以打打下手, 给韩渠递递扳手钉子什么的, 还想像上午那样,在韩渠刷漆时捣乱,忙活半天漆没上多少,两人的防护服倒是五彩斑斓。
但刚跟韩渠说了那样的话, 他拿不准韩渠心里怎么想,就算韩渠没放在心上, 他也有点拧巴, 没法跟个没事人似的在韩渠面前晃来晃去。
犹豫片刻, 凛冬打消了和韩渠白一凑一块儿的念头,转身看见白闪在墙根踢石头,踢了会儿又蹲下来,拔墙边的草。
这兄妹俩, 不知道在闹什么矛盾。
凛冬走过去,弯腰,樱桃酸梅汁垂在白闪眼前。他脚步很轻,韩渠下锯子的声音又很吵,白闪不知道他来了,吓一跳,“冬冬哥,是你啊。”
“白一也经常这么吓你?”
“他喜欢恶作剧。”
“你俩一样,你还在这儿祸祸我的草。”
白闪连忙站起来,“我,我不知道做什么。”
电锯声越来越吵了,凛冬看着那堆起来的板材,不知道韩渠要锯到什么时候,“出去走走,顺便采点冬香回来。”
“我们出去一趟。”凛冬大声喊。
白一没回头,韩渠停下电锯,“去吧去吧。”
出了院门,凛冬明显察觉到白闪轻松了些。两人沿着村里的小道走着,没多久就到了村口,小卖部的黄老头抻长脖子,盯着凛冬看,凛冬只得说:“今天没有板材给你了。”黄老头又将脖子缩回去。
“这边没有冬香,得去那个山坡。”白闪指着不远处的荒坡。
“那就走吧。”
这个季节,正是冬香漫山遍野之时,凛冬从衣服里摸出个塑料袋,随手薅一把丢进去。白闪说:“不能这么摘,最上面的才好吃。”
凛冬于是将口袋里的倒出去,学着白闪的样子摘了几捧。
“你跟白一怎么回事?”在白闪捧着冬香往口袋里放时,凛冬问。
白闪动作顿了下,“我们……冬冬哥,其实我很想请你给我个建议。”
凛冬本就觉得白闪今天来很奇怪,原来她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山坡上有许多石头,凛冬找了相隔不远的两块,“累不累?坐一会儿。”
白闪坐下后喝了口樱桃酸梅汁,将瓶子拿到眼前,对着阳光,光芒将果汁照得像紫水晶,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哥一直很疼爱我,什么好的都紧着我。最早我们家还算富裕,经常能喝到樱桃水,后来打仗,什么都没了,颠沛流离,我这里中了流弹,发烧差点死了,醒来时看到他不知从哪里给我买来的樱桃酸梅汁。”
白闪按着右腹,战争带来的伤疤将伴随她一生。“我当时很痛苦,我哥不停鼓励我,将瓶子放在灯光下给我看。受伤之前我们已经在山洞里躲了半个月,一点阳光见不到。我那时看到果汁在瓶子里发出的光,忽然就哭了,觉得自己一定能够活下来。”
白闪将瓶子抱在怀中,凛冬看见她眼中闪烁的泪花。
“上次从学堂回来,我和我哥吵架,让你见笑了。”
“有什么见笑不见笑的,正常。”
白闪低头不语,凛冬也不催促,从这里的角度往山下看,居然能看到他的院子,韩渠和白一拖着板子比划,像两个小小的火柴人。他弯了弯唇角。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以前太自私了。”白闪再次开口,“我只顾着追求自己所谓的理想,生活的担子全都撂给我哥,还让他担心。”
凛冬转头看白闪,张了张嘴。
“冬冬哥,你别安慰我,让我说完。”白闪深吸气,声音轻轻发抖,“我最想做的事,的确是帮助学堂里那些孩子,将来有可能的话,我还想去外地参与救援。但我只是个普通人,我的家庭支撑不起这些开销。我需要一份没那么高尚,但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我哥总是说,他负责赚钱,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就算我不工作,他也会一辈子养我。他说到就能做到。可我不能这样拖累他。”
凛冬还是没忍住打断,“白一从没将你看做拖累。你别看他现在只是给我打工,他缺的只是积累,等他积累到一定程度,赚大钱是迟早的事。钱这方面他不是随便安慰你。”
“我知道,我和我哥最大的矛盾还是在学堂。”白一仓促地擦掉不小心涌出来的眼泪,“因为我的腿,他不喜欢那里,只要我离开那里,他就会好受很多。”
白闪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得紧握,“我考虑了很久,从前天开始,就没去学堂了,一直在家里,打算先找个普通的工作。所以今天我才有时间和我哥一起过来。”
凛冬皱眉,“你决定不去学堂了?”
白闪沉默许久,“先从减少频率开始吧,一周去两次,这样我哥也会放心一点。等我工作稳定下来,就抽业余时间去。”
凛冬说:“所以你想我给你建议的是?”
“我……”白闪虽然已经做了决定,但整个人看上去很消沉,声音越来越低,“我不知道这对不对,我将来,会不会后悔。”
凛冬的视线重新落到远处,韩渠在休息喝水,白一却从头到尾没停过。
“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凛冬给出冷冰冰的答案。
白闪捂住双眼,泪水打湿了手心,声音颤抖,“你说我应该找个什么样的工作?”
凛冬依旧望着韩渠,脱口而出,“能帮到别人的吧,很多人不愿意做的,没有能力去做的。”
白闪没听明白,讶异地看着凛冬。凛冬回头,“你们都是这样的人。”
太阳快要落山,凛冬和白闪提着满满一口袋冬香下山,白闪的问题并未解决,但畅快地倾诉一场,痛哭一场,情绪终于得到发泄,整个人显得轻松许多。
经过小卖部的时候,黄老头的小儿子黄三在门口晃荡,凛冬随手把多的冬香送给他。
凛冬对打家具太不了解,以为一天就能搞定,然而一天下来,院子里还是一堆板材。白一看见白闪回来了,立即用说话掩饰别扭,凛冬听了半天明白了,板材已经切好,组装一下就是床,但在组装之前,还得上漆剖光,精雕细琢一下。
凛冬没看见韩渠,扭头找了找,白一说:“韩哥接电话去了,好像是警察打来的。”
凛冬下意识紧张起来。
韩渠此时正在破床原本的房间,背对院子,“刘队他们不是已经在蕉榴市活动好些日子了吗,还用得着我啊?”
“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刘队来了,你就可以赖在纱雨镇不动了!”
李东池声音太大,韩渠不得不将手机拿远。李东池汉语说得贼溜,字儿机关.枪似的蹦个不停,从陈争鸣寒骂起,骂他们个顶个的不讲义气,说了要来借他的私家海滩办婚礼,他每周都邀请,这俩跟七老八十得了健忘症似的。骂完狗情侣又骂韩渠,说好来交流,却不肯到首都来和他切磋!
“我录音了。”韩渠说:“马上就给狗情侣听。”
“我怕?我飞过去骂他们!”李东池话是这么说,但根本抽不出时间。
“不管,你怎么都得来一次。”李东池威胁道:“不然我把那个啥学堂给关了!”
韩渠听笑了,知道李东池不可能真关,最终还是答应去蕉榴市,“但要晚点,我在这边还有事。”
“我去,你在我地盘跟我说你有事?什么事啊,我帮你解决!”
“你不行。”
李东池气得撂了电话,扬言要让他在纱雨镇没地方可住,又给陈争告状去了。
韩渠从房间出来,白一和白闪已经准备回去了,凛冬想留他们吃饭,白闪笑着说:“我想回去给我哥做个圆子汤。”白一站在一旁,抓着头发傻乐。
人少了一半,也没电锯的声响了,院子里变得安静。经过一下午,凛冬自个儿把那点拧巴给消化了,走到韩渠跟前,“我们今晚吃什么?”
一刻钟后,撒了一大捧冬香的大杂烩面被放在桌上,卖相一般,但应有尽有。韩渠先吃完,凛冬挑冬香吃时,他就支着下巴看凛冬。凛冬和他视线对上,火速干掉剩下的面条。
“吃这么急,我又不抢你的。”
“不抢你盯着我碗?”
说完两人都笑了。片刻,韩渠朝板材一抬下巴,“这一时半刻做不完,我想每天晚上都来做一点。”
凛冬惊讶,“每天晚上?”
韩渠织帽子时就是这样,每晚织点,不紧不慢的。但帽子好说,床却只能在院子里做,做完再开车回疗养所。
“会不会太累了?”凛冬蹙眉问。
“这点活有什么,就当娱乐活动了。”韩渠端碗去洗。
话是这么说,凛冬还是担心韩渠累,其实从村里到治安局、疗养所开车都不远,只是晚上那一趟来回感觉很没有必要。一个念头出现在他脑海——要不暂时就住这边?床做完了再回去住?
凛冬甩了甩头,这话他说出来不合适。
在自己的小院里住了一宿后,回到疗养所,凛冬有些不适应了,这里不是韩渠的家,也不是他的。他突然迫切地想要将小院装饰规整出来,起码……在韩渠回国之前,和韩渠在真正的家里生活几天。
有了这个想法,凛冬一边怨恨之前偷懒的自己,一边找装修队,一上午就耗在这上面了。白一却觉得这是个馊主意,“你现在装修,真住得等到明年下半年了。”
凛冬一想也是,最后只请了清洁队和维修师傅——看看水电气有没有需要修的,中午又去了一趟卖花的集市,订了草坪。
正当他忙得不可开交时,治安局打开电话,接起之前他还紧张了一下,听到一半,眼神逐渐困惑起来,“什么?请我给你们队友化妆?”
电话是卢克亲自打来的,语气不像平常那样张扬,带着几分哀求的意思。韦警官是卢克最信赖的手下之一,M国还在打仗时,就和卢克一起出生入死。纱雨镇的治安局刚建立那会儿,整个社会还动荡不安,流窜的雇佣兵、武装兵到处打劫,制造恐怖袭击,韦警官带队抓了很多人,每天都将脑袋悬在裤腰带上。
如今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韦警官也跟着卢克一再升迁,可仍有小型武装团伙作案。上周韦警官带着一队特警前往纱雨镇以北山林追击武装团伙,明明已经取胜,回来路上却遇到漏网之鱼偷袭,韦警官掩护其他人,惨死,送回治安局的只有半截尸体。
凛冬立即赶到治安局,卢克被失去至交好友的痛压垮,跪在地上呜咽不止。韩渠蹲在他身边,手按在他肩膀上。见凛冬来了,韩渠起身走来,神情肃穆,拍了拍凛冬的手臂,两人走到角落里。
凛冬已经知道卢克为什么会找自己。前阵子他在火葬场给阿功化了妆,这事不止一同去的警察知道,火葬场的员工、其他死者家属都知道。纱雨镇没有能给遗体化妆的人,他这半吊子竟然成了唯一能让韦警官走得不那么难看的人。
“卢克想为韦警官最后再做点事,但你不必勉强。”韩渠说:“如果你不想……”
“带我去看看他吧。”凛冬已经从最初的懵怔中平静下来,“我试试。”
第29章
警车逆着海风, 奔向海边的火葬场,凛冬到的时候,那里已经有许多韦警官生前的队友红着眼等待。韩渠走在凛冬前面, 推开停尸间的门时,回头再次向凛冬确认。凛冬双眉紧皱, 点了点头。
停尸间是专门为韦警官这样肢体不全、为公牺牲的警察准备的地方,和上次凛冬给阿功化妆的房间不同,房门一打开, 浓郁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熏得他不由得闭上眼。
韦警官已经被放置在操作台上, 经过了清洗和“修补”。即便如此,死亡还是极其生动和残忍地展现在凛冬面前。他从韩渠手中接过口罩,跑去门外深呼吸数次, 这才强行平静下来, 走到操作台边。
韦警官膝盖以下没有了, 右边肩膀连同小半张脸被削去。卢克说希望凛冬能让他体面些走,但这样的惨状,别说凛冬,就是专业的入殓师, 恐怕也无能为力。
凛冬盯着韦警官那塌陷的脸和头颅,双手不由得握紧, 他与韦警官素未谋面, 但此时却被一股难以估量的恐惧和悲伤袭击。这是个在M国的乱象中为了他人而死去的英雄, 他是韦警官,可他也可能有许多别的名字,其中一个,也许就是韩渠。
当初陈争他们的救援如果晚一点, 韩渠运气差一点,凛冬在国内等回来的恐怕就不是重症监护室里纸一样虚弱,却有一丝生气的人,而是这样一具残缺的尸体。
泪意突然冲上凛冬的眼眶,他死死摁住胸口,将眼中的潮热压下去。韩渠一直在他旁边看着他,立即发现他的失常,唤了声:“凛冬。”
就像是被一双手从恐惧的臆想中拉了出来,凛冬对上韩渠的双眼,狂跳的心缓缓安稳下去,这个人还在,这个人就在他身边。
“我没事。”他的声音因为过于翻涌的情绪而有些沙哑,“韩队,你帮我个忙。”
“你说。”
“我能力有限,只能给韦警官整理好左半张脸。所以我需要半张面具。不必多精致,再加上他们常戴的头盔,应该能遮住最……伤得最重的地方。”
韩渠说:“我这就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