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院角铺草。”
在两人距离比较近的时候,徐墨阳突然低声说了一句,然后无缝衔接上刚刚的拒绝话语,但陈母明白,那绝对不是自己的错觉。
最后这番纠缠以徐七郎胜利告终,陈母被人围起来安慰着,状似委屈的低着头。
当晚三更时分,陈家的院角被丢进两个竹子的密封容器,因为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秸秆,并没有发出多少声音。
现在粮价不论粗细都被炒上了天价,甚至因为粗粮可以抵征兵,价钱还比细粮更贵,不像是衣物,只有相对大批量的中低端价格上涨,高端和顶级的甚至隐隐有卖不出去的趋势。
徐家邸店也收缩了售卖规模,面食之类的限量出售,食肆索性先直接关门,跟其他商铺一样,花了点钱雇人看着粮价,粮价上涨立刻调价,唯一有些区别的,可能就是他的邸店可以先付钱再买东西,而不是先称量再付款。
这些钱他刨掉了正常售卖的钱数以后,都单独收着了,至于是送到官方养老院孤儿院,还是用在修桥铺路上,或者是用在青娥院中,等粮价恢复正常了再说。
总之这钱徐墨阳是不可能安心收着的,他是缺钱,但这种沾了……的他怕做噩梦。
他不止一次认识到自己不适合做商贾,但都没有这次来的深刻。
可就是先付钱这样的小事,他都被人称赞有良心,有人在邸店中说出了他在其他地方看到的场景——
“那郎君背着一大篓铜钱,让伙计给他称二两细面,说自家阿娘年事已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唯一的愿望就是吃一碗细面汤饼,做一个饱死鬼。”
“那伙计先是将钱数清了,又不肯收,慢慢用竹筒称了二两细面,才要一手交钱一手给面,结果就在这当口,粮价又涨了,那活计当场就把手给收回去了,说这钱不够。”
客人想到当时那位年轻郎君的哀求之语,便忍不住叹了口气,那郎君哀求如羔羊,那伙计却凶横如虎狼,但这也怪不到伙计身上——那伙计便是独生子,家中有一位老母奉养,粮店的掌柜已经下了死命令,谁敢把粮食便宜卖了,谁就回家吃自己。
那门口告知粮价的既是跑腿也是监视,在撵走了几个伙计以后,谁敢发善心?
“后来呢?”
众人纷纷催促,那人却摇摇头不肯再往下说,有一位客人或许家中富裕,豪气的给这个说故事的人叫了一碗鸡肉汤饼,硬生生的撬开了那蚌壳般的嘴。
#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 . jpg#
“伙计,给我将这份汤饼打包。”
说话的人先把这意外来的食物处好,见轻薄的食盒到了手上,才继续说下去,只是说话前先叭叭的来了一通免责声明。
“我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你们也不必追问,这件事情是我亲眼见到,也并非假话。”
当时徐墨阳照旧在屏风后面坐着,只觉得这个故事似乎有些耳熟,却也没放在心上,上次那个珍珠的故事太过有冲击力,弄得徐墨阳的鹅毛笔墨迹干了又湿,纸张上除了几个墨点,根本没留下什么痕迹,他这次就是准备把那错综复杂的关系再复盘一遍,才好写下来给美猴王当消遣。
“在我要上前的时候,一位郎君路过,似乎跟那小郎君说了什么,小郎君便带着那一篓子钱拼命跑到了这徐家邸店,等我跟上来的时候,小郎君已经拿着荷叶裹着的一包东西,还攥了个东西走了。”
说话的人有些遗憾的摇摇头,只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跑快一点,至少能弄清楚那小郎君拿了什么,若真是白面——徐家可从来都是跟着涨价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时那小郎君跑的真是恁快,也不知道那郎君跟他说了什么,只可惜他赶着看小郎君的热闹,倒是没注意开口的郎君长什么样子。
“不过第二天一早,店铺还没开门的时候,我看到那小郎君在冲着徐家邸店磕头。”
留下最后一句话,说话的人飞快的拎起食盒跑路,他特意让这边的伙计把面汤分离,省的到家的时候面都泡涨了。
谁家没个牙口不好的长辈啊,他家耶娘自从这粮价飞涨以后,都许久没吃过正经粮食了,这难得白来了一口细面,可不得赶紧送回去让两位老人打打牙祭!
别看他敢进徐家邸店,其实他就是个准备蹭吃的,被吃的大户迟迟不来,为了不被赶出去,他才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拖延时间,没想到还挣到了一口粮食。
说话的人脚步越走越快,眉飞色舞放在别人脸上是形容词,在他脸上就成了动词,看的行人远远避开,都觉得他是个疯汉。
讲故事的人提前退场,场上一下子陷入喧哗,主要是留下的谜团实在太多,众人讨论的热闹,徐墨阳却恍然大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跟那个小郎君搭话的就是徐墨阳自己,当时他看那小少年哭的实在有些真实——主要假哭一般也做不出当众涕泗横流的效果,想了想粮店的潜规则,徐墨阳堪称随意的找了个漏洞给这个小郎君。
“粗粮细粮都是什么价?”
徐墨阳刻意抬高了嗓门问道,趁着伙计报价,他站在外面看价人的死角,快速低声在小郎君耳边说话,那伙计看了一眼,本来清脆又迅速的报价声顿时慢了些。
“看到那个小子了吗,他要给后面的那些商铺送粮价上涨的消息。”
徐墨阳知道时间有限,他长话短说。
“在他面前跑进徐家邸店,这个给女郎,说叶娘子要送的,钱放上去,要买什么说出来。”
“跑过他,你就能买东西,跑不过就是你的命。”
徐墨阳一边说,一边“不经意”的把一张纸落在地上,在门口的看价人怀疑之前,将目光移向了伙计,然后像模像样的嫌弃了一番价格太贵,不买了。
小郎君听清了徐墨阳的话,哪里还敢在这边浪费时间,把背篓一带,拼了命的往前跑,只觉得喉咙里都泛着血味,但最后他看着手中的白面和鸡蛋,只觉得一切都值了。
直到他拿着东西出了邸店,报价人的声音才响起,他没敢正面和报价人对上,沿着小路悄悄溜了,当晚,母亲吃了一个荷包蛋,一碗细面,心满意足的走了。
小郎君趁着天还没亮,悄悄对着邸店磕了几个头。
徐墨阳从柜台转身的时候,“没注意”从袖口落下一个用秸秆捆着的荷叶包,伙计眼疾手快的踹到角落,等到没人的时候才悄悄捡起来,也没敢开,回家以后才敢小心翼翼的打开,好一包卤好的鸡肉片!
“娘,今天我们喝肉粥。”
伙计擦擦眼角,高兴的说道。
长安城,皇宫中。
“扬州,洛阳都得到了消息呢。”
宠妃跪坐在胡床上,跟李世民保持着安全距离,语气倒是颇为娇媚,只是音色有些粗犷。
第113章 草纸做衣
征兵的风波愈演愈烈,倒是没人增加福手福足——民间为逃避兵役,往往会将被征兵的手或者脚打断,因只有四肢健全者方可服役,时人称被打断的肢体为福手福足。
但这次唐皇在发布征兵告示的同时便下了死令,断手断脚都要被官府派来的大夫检验,若为近来新伤,被征者依旧需要入军营,同时还要多出一位服兵役者,若是阖家只有一位男丁,则从同族亲近之家抽取兵役名额。
若是大夫包庇伤者,责任将一直追溯到府一级,在一地包庇多人,当地来年甚至可能增加赋税,这些话都被翻译成了大白话,由小吏在每一个村落宣读,基本堵死了大多数漏洞,没人肯用自己的前途去换取那少少的钱财和诸多的怨恨。
民间一时哭声震天,却也只能含泪替丈夫/儿子/孙子准备出征的行装,唐皇似乎保留了最后一丝怜悯,允许大军年后出发,给了众人最后一点团聚的时间。
也因着如此,即使已经快到年关,各地也没有多少过年的气息,倒是长安周边的草纸制作手艺飞速流传出去,因为有几个年纪大些的妇人发现,草纸贴身的御寒效果极好。
棉花在宋末元初才大规模传入中国,唐初御寒手段有限,贵族不缺钱,可以穿昂贵的丝绸裘衣过冬,穷人家只能在衣物中塞入芦花稻草木屑取暖,更穷一些的,甚至会跟西方的中世纪一样,抱着牲口睡觉保持体温。
草纸能保暖,在家中男丁即将上沙场的时候,便意味着他们可能多了一条命!
要知道,有许多的士兵并不是在战场上殒命,而是在日常行军中造成非战斗性减员,尤其是冬天的时候,睡着睡着就没了呼吸并不是什么夸张的说法,而是发生在军营中的惨烈事实,为了取暖,许多士兵睡觉的时候都是相互搂抱保持体温的。
几个妇人激动的将这件事情传出去,于是本来有些冷却的造纸再次火热起来,人们不顾已经开始逐渐结冰的溪水与河流,用通红肿胀的手搅拌着大缸中的秸秆,成群结队的前往各处去买石灰,而一些手指最灵巧,最聪慧的女郎聚集在一起,思索着怎么将草纸发挥出更多的作用。
群众的力量是恐怖的,没过多长时间,一件原始版的纸衣便做了出来,接下来是纸鞋,纸袄,纸帽,甚至还有人制作出了纸手套。
草纸御寒的说法传向各地,于是四面八方的人穿着单薄的衣物来到长安的村落,或是在旁帮工学着草纸制作,或是直接用铜钱或物件换走大批的草纸,于是这种不起眼的纸张以惊人的速度流传开来,并很快根据各地特色衍生出了更加柔韧的竹纸,能防水的油纸等。
而徐墨阳的“一文钱”故事也随之传遍了大江南北,有人给他起了个带着点诙谐的外号——铜钱郎君,是“只收一个铜钱攒功德传手艺的好心长安徐家郎君”的缩写,有点没文化,却包含着百姓的祝福和赞叹。
徐家即使算上秦叶两位娘子,也只有一个男丁,完全不符合这次的征兵范围,加上徐墨阳知道自己心软的性子,刻意逃避知道兵役方面的消息,草纸流行的消息被他完美避开,直到几个村子雇着板车,用筐子装了满当当的铜钱送过来,徐墨阳才知道草纸引发了怎样的风暴。
“……我依稀记得,纸张是可以做被子的,同样暖和。”
徐墨阳查资料的时候查到过纸张做衣,但因为只是一扫而过,他在冬日也并不缺暖和的衣物,便一直没有想起来,直到村人带着满当当的铜钱上门,他才从记忆的角落中挖出了这份不多的资料。
“回去我便让大娘她们试试。”
村人们纷纷眼睛一亮,黑瘦的脸上挂上了灿烂到有些刺眼的笑容,有个略微强壮的村人更是拍着胸脯开口,毫不怀疑徐墨阳的话。
“屋中还有女眷,将筐子搬到院中便可。”
徐墨阳说着,从角落找到了几个小篮子,拍拍上面的土灰,每个篮子里面放上一把挂面,想想又加上几块老姜,便挨个把篮子递了过去。
“你们走了这么久的路,按说应该在这吃顿饭,但我这边着实有些不方便,便收拾了些木头的拼图,拿回家给孩子们添个乐子也是好的。”
徐墨阳不可能说这里面放了粮食,除非他想被人盯上,拼图就没什么了,这东西家家户户都有,也就村里人能看个稀罕,连一直盯着徐家的邻居们都不会在意。
“这……”
村人接过篮子的时候便发现了不对经,你来我往的推拒了几个回合,还是感激的收下,有那不识趣想当场指出不对的,早被旁边人眼疾手快的堵了嘴,让篮子从邻居们眼皮底下拿走的时候,谁都没有发现不对劲。
村人们推着空荡荡的板车一路猛走,篮子被挨个放到徐墨阳送的背篓里,被最强壮的村人背在身上,他们出了长安,走到一片空旷的荒野上才停下脚步,让强壮村人把背篓放下。
“这是……”
很快,接二连三的惊呼声响了起来,没两下就变成了捂嘴的呜呜声,这次就连最镇定的村人也没法保持冷静,他的双手捂在两个人的嘴巴上,他的嘴巴也被两只手捂着,其他人的姿势也差不多,自己的手在别人的嘴上,别人的手在自己的嘴上,主打一个互相帮助。
但谁都没有反对。
这可是粮食啊!
现在的粮价涨到了什么地步呢?一个篮子里的粮食便足够换到他们运来的所有铜钱,而且还有多,更被说那些硕大的老姜了。
“徐七郎仁义啊。”
不知是谁开了口,众人纷纷点头,先不说那贵重的粮食,冷天最易得风寒,村人请不起大夫,最好的治疗方式就是煮上一碗浓浓的姜汤灌下去,然后睡一大觉。
“我们定要守口如瓶,不能给徐七郎添麻烦。”
有那机灵的村人立刻想到了保密,在他的提议下,众人都发了毒誓,才纷纷散去各回各家。
在村人欢天喜地回家的时候,徐墨阳已经重新缩回了邸店的角落,又双叒叕开始进行珍珠故事的尝试记录,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每次想写的时候,都会被一些事情打断,弄得好几张白纸墨迹斑斑,却硬是没写上一个字。
不过这次肯定不会了!
徐墨阳信心满满的立下flag,然后重新回忆珍珠那波澜壮阔的人生。
珍珠在失去韩家老侯爷的宠爱以后,跟同样是老侯爷的一对兄妹产生了感情。
准确来说,姬妾只有兄妹中的兄长,跟珍珠定情的是那位当绣娘的妹妹,但兄妹从小生活在一起,表示珍珠若是想跟妹妹在一起,那兄长也必须接收,看在兄长跟妹妹长得有几分神似,以后她们出府生活也必须有个孩子的份上,珍珠答应了。
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珍珠跟原本的小姐相见了,小姐因为不得丈夫的喜爱郁郁寡欢,两人相见抱头痛哭,方知各自的苦楚,后来两人便时常见面,因为自小生活在一起,待对方更与别个不同,小姐那边还好,珍珠这边定情的兄妹却是吃了醋。
在几次耍小性子之后,珍珠这边阴差阳错的将另一个姬妾的私情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韩家老侯爷气的脸都绿了,对后院来了个彻查,有类似情况的直接打死,即使是清白无辜的,不论男女也要灌上一碗避孕药。
因为妹妹当时在跟兄长说话,下人不分三七二十一,也给她灌了一碗药,珍珠和那位兄长侥幸活了下来,妹妹却因为体弱,灌了药以后下身便不断流血,没几日便香消玉殒。
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将珍珠转手给韩老侯爷的谢家上门认亲来了,说是家中嫡子幼年被拐子拐走,最近抓住了拐子,顺藤摸瓜发现嫡子在韩老侯爷府中。
是的,生活就是这么狗血,嫡子就是这位兄长,韩老侯爷还算有些脑子,当机立断,绣娘的妹妹成了他没福的姬妾,正经的妾室兄长成了在府中领差事的人,于是事情就这么被掩盖下去,兄长回到谢府锦衣玉食,韩老侯爷为了堵嘴,姬妾通通灌了哑药发卖。
小姐知道了这件事,偷梁换柱让珍珠逃过一劫,又将她买了回来照旧伺候自己,主仆二人日夜相对,珍珠对小姐产生了移情作用,小姐也对珍珠愈发依赖,至于那个花天酒地的韩家少爷……随便找了个他醉酒回来的日子,然后小姐就怀了孕。
日子似乎平静了下来,可就在这个时候,传出了唐王征兵的消息,韩家少爷必须有一个上战场,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斗争后,最终定下的人选是小姐的夫婿,因为小姐怀孕了。
而谢家那个抢珍珠入府的少爷逃过一劫,被认回去的哥哥却被选中,而珍珠也知道了一个让她震惊的真相。
跟她定情的妹妹才是谢府的嫡出血脉,哥哥只是路上被父母卖了的。
想到小姐跟她哭诉韩家少爷得了花柳病,她根本不敢怀上他的孩子,又想到那个毁了她一切的谢家少爷,再想到无声无息中逝去的情人,即将上战场的郎君,还有小姐温柔摸着肚子,想象两人抚养孩子长大的场景……杀心往往起于一瞬间。
三日后,韩家老侯爷死于马上风。
五日后,韩家少爷醉死在荷花池中,仵作查验,发现已得花柳病,妻子大惊,立刻请医,侥幸自己和腹中孩子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