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大商人们还没来得及处商铺营业额下滑的状况,就听取哭声一片,小老板们来这边都是抱着豁出去了的心思,不要脸皮的一通嚎啕诉苦,反倒是打了大商人们一个措手不及。
有些人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受损而苦恼,有些人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带着鱼死网破的决心来要补偿,比如听了张掌柜话的金有根。
“张掌柜,我可是按你的吩咐做的啊,您不能不管我——”
金有根原本还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品茶呢,见到张掌柜过来就像是饿了三天的狼看到了肉,用最后的智把茶杯放到桌上,直接一个滑跪过去就抱着张掌柜的大腿开始嚎。
“我娘还在床上等着医药费呢,可现在……呜哇哇哇——”
金有根是真哭,张掌柜一眼就看出来了,而且也是真的伤心,因为假哭的人是不会把一脸鼻涕眼泪全抹到他大腿上的。
“你先起来……”
张掌柜试图跟金有根讲道,没想到他一开口,金有根的嚎啕就又响亮了一个度。
“我家大夫都请不起了啊——嗝儿——我就在这么一个娘啊——嗝儿——”
也难为金有根都哭到打嗝了,还能完整的说完一句话,张掌柜看着又抹上不少鼻涕眼泪的衣服,控制着自己不要一巴掌扇过去,现在外面肯定有不少人盯着,若是众人看到归属于他的小掌柜脸上都带着巴掌印出去,他就真的不要做人了。
虽然他现在的口碑也差,但起码没有被挖出打人啊!
“你先起来……”
张掌柜的声音又柔和了两个度,奈何金有根油盐不进,一律采取我不听不听的应对政策,他老娘现在躺在床上等着他的医药费救命呢,他本来也就是个混混,脸没什么要紧的。
今天要到了钱,他跟娘至少能活一个;可若是没要到钱,他老娘肯定没命!
这其实不难选择。
“我现在走在外面,人家都朝我吐唾沫,骂我狼心狗肺——”
金有根来之前喝了一大碗水,在这边又厚着脸皮蹭了几杯茶,现在嚎起来那叫一个汽笛长鸣,弄得张掌柜的脑袋瓜嗡嗡作响,连金有根好像在乘机骂他都顾不上了。
“停!”
被反复折磨的张掌柜终于忍无可忍,抛弃风度大吼了一声,金有根倒是停下了,张掌柜却跟傻了一样,对上自家儿子惊恐的视线。
看着自己往日皮的无法无天的崽子呆呆的站在原地,眼睛里一点点出现水光,最后哇的一声哭出来迈着小短腿跑掉,张掌柜也顾不上金有根,撒腿就想追,追……压根追不上,连脚都迈不开。
笑死,金有根正抱着张掌柜的大腿呢,拖着个百八十斤的大男人,要是张掌柜能跑就算金有根输!
张掌柜瞪着金有根,把人弄死的心都有了,他儿子是养了八房小妾才从正妻肚子里爬出来的老来子,自幼被宠的要星星不给月亮,好不容易养到这么大的心肝肉命根子,要是被吓着了怎么办!
金有根毫不畏惧的跟张掌柜对视,他打小招猫逗狗不干正事,什么地方没混过,光是给那折了手脚当乞丐的小孩收尸都有好几次,张掌柜好歹有鼻子有眼是个正常人,有什么好怕的!
“……你到底要什么,赶紧说!”
张掌柜的眼睛都瞪酸了,金有根还是半分松手的意思都没有,张掌柜气的呼哧呼哧直喘气,想动手又怕被拧了身上的肉,他可是听过金有根的名声的,一个大男人打架跟小娘子一样,什么扯头发扣眼珠子踢裤/裆什么都来,弄得人家压根不敢跟他打架,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断子绝孙。
虽然自己已经有了儿子,但那一两半,呸,二两半的肉还是要用的,家里那么多如花的小妾都等着他的水壶浇灌雨露呢,要是被这小子拧了水管,他再哭都来不及。
“我要二十贯钱!”
金有根总算是听到了想听的话,也没啰嗦,当场把条件和盘托出,他不打算搞什么慢慢砍价的套路,直接把自己的底线放了出来。
“你那破店,一年能挣上一贯钱吗?”
抢钱啊?!
最后三个字没说出来,但金有根准确接收到了张掌柜的意思,他厚脸皮惯了,只要能达到目的,被奚落两句压根不痛不痒。
“我娘因为街坊的议论,病情加重了,大夫说治好要十贯钱。”
金有根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张掌柜,让张掌柜恍惚间看到了以前自己跑商路的时候,碰上的一只饥饿的老狼,这眼神跟那匹狼的一模一样,都是走投无路后的孤注一掷。
“我娘日后受不得刺激,我打算带娘去别的地方过活,十贯钱是路费,还有以后安顿下来的费用,没有多算你的。”
这个年代背井离乡是一件大事,金有根的确没报高价,二十贯钱对他们家也不值一提,可张掌柜看着自己的裤子,想到刚刚跑走的儿子,就是不想给。
“……滚滚滚,要是我听到什么传言,或是三天之内你没滚出长安城,就别怪我无情!”
张掌柜把钱一串串摔到金有根脸上,看着金有根被砸的鼻青脸肿,才算是消了些气,不耐烦的让金有根遮住脸滚出去,便匆匆跑去找儿子了。
而金有根则是冲着张掌柜家的下人借了个带盖子的竹筐,又厚着脸皮要了些稻草,把钱放到稻草里面,确定自己怎么蹦跳钱都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后,才不知从哪里找了个草帽把头蒙住,又把外衣换了——他穿了两件外衣,不同颜色的那种,才动作飞快的往外跑。
回了家,金有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先把大夫给薅了过来给阿娘看诊,老大夫算是最知道金有根苦楚的,也没多推脱,背着医药箱就跟着进了金家门。
“连治病带看诊,差不多十贯钱。”
大夫给出的最终花销并没有太大出入,金有根毫不犹豫的点头,犹豫了一下又把大夫拉出去,问药能不能自己煎。
“这钱是我豁出命找……要来的,我得带着我娘离了长安,不然到时候一个都活不了。”
金有根没敢说的太详细,怕给大夫招祸,饶是如此,大夫也明白了其中的凶险,看了眼在床上躺着的金母,想了一会儿以后开口。
“你娘的病不着急,先在我这边喝两天药压一段时间,我有个师弟在河州卫,医术比我还高上不少。”
金有根眼神闪了闪,毫不犹豫的跟大夫道谢,当天就挂了出售店面的牌子,又在宵禁之后发挥了自己年轻时候的翻墙能力,揣着一贯钱到了徐家院子。
“……事情就是这样,我也不指望您能原谅,这一贯钱您收下,我这两天就要走了,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回长安。”
不管是不是为了自家老娘的医药费收这一贯钱,金有根收了就是收了,他是个害了恩人的白眼狼他认,但徐墨阳也得做好心准备,张掌柜的心可黑着呢。
“……”
徐墨阳还没来得及开口,金有根就翻墙跑了,他努力想了好久,才从记忆的角落里挖出这么一桩事情,当时那个少年卖不出去山货在门口哭,他看着不忍心便买了些菌子回去,没想到这人长得居然这么快,岁月不愧是把杀猪刀。
金有根可不知道徐墨阳的腹诽,他动作飞快的在两天内完成卖店铺及其渠道,居住院落转租,收拾东西及寻找商队等一系列琐事,在第三天早上就带着自家老娘跟着商队跑路了。
也就是金有根跑路的第二天,就有人来威胁徐墨阳,只是这人的智商有点低,居然在大街上直接张口威胁,徐墨阳能放过这个刷声望的机会?
“……你就算是个硬骨头,也得被我们郎君教训软喽!”
就是现在!
清俊的郎君上前一步,眼中露出三分无畏四分气愤两分恨意一分倔强,开口道——
“哟,我还没见过自己的骨头呢,有本事从我身上抽出来看看?”
徐墨阳的确无所畏惧,他在这个世上父母虚构九族全无,真的把他给惹毛了,大不了揣着把刀装作去刺杀皇帝,不愁引爆不了集体炸弹!
第149章 拉踩过于惨烈
长安城没有秘密,徐墨阳的那番“有本事抽我骨头”的话很快便传了出去,于是许多人都知道长安有个徐七郎,年纪不大长得不错脾气不小,有本事可惜心眼不够,竟然信了群黑心商人,偏又有一根死硬的脊梁骨,被逼到绝境了都不肯低头。
成了反派的黑心商人们:……
拉踩拉踩,就是一个拉一个踩,两者从来不是齐头并进相互帮助的关系,而是你上我下的竞争,徐墨阳的名声越好,就衬托的那些见利忘义随意毁诺的大商人们越可恶,关键他们的屁股也是真的不怎么干净,拔出萝卜带出泥,商人们的名声便开始走向了恶性循环。
而被当做对比的徐墨阳就这么硬生生的被洗到白得发光,或许他并没有多么出色,但在这场比烂的游戏中,没做过什么大错事的少年郎显然被加满了好感度,人们越是唾弃商人们,就越是会夸赞这个无辜受难的小郎君。
而在硬骨头和徐墨阳画上等号的时候,那遍寻不至的转机也悄然到来。
孔十一娘是村里人,待嫁的时候爹娘想让她找个条件好些的人家,便找了靠着容貌嫁入城中的姑母,央着让孔十一在姑母家中住上一段时间,看能不能寻个长安城的好儿郎。
姑母喜欢孔十一大方的性子,爽快的答应了,于是十一娘就这么带着爹娘凑出来的口粮,背着小包裹进了姑母家的门,过了一段时间,如意郎君没找到,倒是听到了徐家招工的消息,抱着试试的心态报了名,结果居然最后真的成了做绿豆粉丝的一员。
姑母听到孔十一娘去徐家做工的消息乐得合不拢嘴,虽然上层瞧不起徐家一个小店,但底层可是把徐家给的工钱待遇都传开了,她家的姑娘握着这么一份工作,找在长安城有房子的小郎君也是门当户对了。
因为绿豆还在归仓的路上,所以离孔十一娘正式上工还有几天的时间,孔十一跟姑母商量了一下,决定回家报喜,却对上了强颜欢笑欲言又止,眉眼中都带着不安和焦虑的家人。
“家中遇见什么事情了吗?”
孔十一娘皱着眉头问道,孔家没有懒人,穷完全是因为生的太多,孔家的规矩是活着的孩子才算排行,她是最小的,上面光哥哥就有七个,可以想到压力有多大。
“家里遭蝗神了。”
时人皆以为蝗灾是上天的惩罚,不敢直呼蝗虫,只念一个蝗神的尊号。
“……还有几成收成?”
他们家的田地不多,但水旱都有,因为粮食压力大,常年种的都是粟麦稻一类的主食,等到收获后又交了税,便将贵价的粮食通通卖了,换成更加便宜的粗粮甚至米糠,让一大家子能混个水饱,靠着这一手高卖低买的进出,孔家硬是没有人是饿死的。
“……两成。”
孔家阿耶努力想做出轻松的表情,却怎么都笑不出来,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孔家早就耗空了家底子,况且粗粮的价钱也年年上涨,平日村里可能还会见他们可怜让着些,现在蝗灾的事情一出来,家家户户都是严重减产,若是连自家的口粮都成了问题,又怎么可能让着孔家?
孔十一娘也是下过地的,在孔家男女一视同仁,干活人人平等,她自然知晓两成的产量已经是阿耶尽了最大的努力,不然颗粒无收都是正常的。
“……至少还有两成呢。”
孔十一娘试着安慰自家阿耶,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恍然发现阿耶已经不是记忆中那个高大健壮的父亲,他的脸上刻着经年的风霜,皱纹已经密密麻麻的爬满了额头,孔十一娘没读过书,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是突然觉得眼眶一酸,就那么落下泪来。
“没事的,我在城中找到了一份工,回头我跟东家说把工钱全都换成粮食,让姑母家帮着带回来,总能撑下去的。”
之前孔十一娘被问到工钱结算是粮食还是铜板的时候,她选了一半粮食一半铜板,当时想着的是姑母家的伙食太好,她从家中带来的粮食根本不够,这一半的粮食可以补贴到姑母家里,剩下一半的铜钱可以留一部分当嫁妆,剩下的交给家中,让阿娘的手头宽裕些。
可谁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呢。
“苦了我的十一娘啊……”
有了孔十一娘的保证,气氛总算是没那么沉重了,孔家阿娘抱着女儿大哭一场,只觉得是家里没用,才让小女儿挑大梁,可怜她家的小十一,连月事都才是两个月前来的啊。
孔十一娘高高兴兴的回家,眉头紧皱的回去,带着家中辛苦存下来的一点铜板,孔家阿耶他们说了,能买多少粮食买多少,回头跟工钱换的粮食一起捎过来,可没想到回去就对上了姑母紧锁的没有,孔十一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而这份预感也很快成真——
粮价涨了!
粗粮的价钱涨的比细粮还凶,手里铜钱能买到的粮食瞬间又缩水不少,而且看现在这个趋势,粮价在有一段时间是要维持高价的——孔家人不买粮,撑不过这段时期。
可与之相对的,是收购的粮价却并没有上涨多少,甚至可能是粮店们都商量好了,还集体往下压了压价钱,由倒是冠冕堂皇:
“被蝗虫咬过的粮食,谁知道干不干净,肯收就不错啦。”
听得孔娘子只想一拳捶在那张该死的老脸上!
现在这种情况,卖粮是暂时别想了,孔十一让人带了个口信回去,让爹娘先别将粮食出手,她这边五日送一次粮食回家,家中的细粮先好好存着,等价钱涨起来了再卖。
孔十一娘回来便找了徐家的管事,咬着牙说出了自己想要把工钱换成粮食的事情,她知道这会给人留下占便宜的印象,但比起徘徊在饿死边缘的亲人,脸面,自尊,甚至人品好像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我们这边换粮的规矩是只能用工钱换粮食,价钱跟昨天的差不多。”
管事看了眼瘦小的女郎,最后还是不情愿的松了口。
“只是换来的粮食只能自家吃,若是被我们发现这些粮食被你们卖出去挣钱了,第一次取消你换粮的资格,以后你也不用来了,第二次就取消这个换粮的规矩。”
徐家只是想帮揭不开锅的人家一把,不想让自己的好心成为某些人手中牟利的工具。
管事在孔十一娘的名字后面涂涂改改掉发报酬的方式,便让十一娘签字。
“孔衣衣,把名字签到这,表示你知道了这件事,也是自愿改变工钱发放方式的。”
来徐家做工的女郎都有名字,不是大丫大妮之类的随意称呼,也不是姓氏+排行+男女的简单组合,而是那种真正的姓名,大部分女郎是没有这种宝贵的东西的,她们不识字,也不会当众给自己起一个合适又好听的名字。
毕竟名字这玩意没什么用:小时候是家中的几娘,要帮着家里干活;长大后嫁人就成了某某氏,某某媳妇,某某儿子的娘,就连死了墓碑上刻的也是某某之母某某氏,即使起了名字也没什么场合能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