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莫名的,让岑云川的脚步变得越发沉重起来。
他甚至都不敢多看,随即就收回了视线,盯着脚下踩过得草皮发愣。
四下越安静,越显得胸腔里的心跳如鼓擂。
他莫名有些心虚,好像生怕别人也能听见自己这轰隆隆响不不停的心跳似,于是连忙支使身边的董知安道:“你且去歇息吧,不必引路。”
“啊?殿下不需要咱们去通禀一声吗。”董知安问。
“不必。”岑云川立马道,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孤就在车旁等。”
“那可怎么使得?”董知安惊道:“如今夜露重,尚有寒气,离天亮还有些时辰……”
岑云川有些不耐烦的打断道:“孤愿意等!”
他说这话时语气中已经带了几分脾气——宫里谁不知道这位祖宗的性子,那可是绝对惹不起的存在。
董知安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吱声,但也不敢退下,只得陪着一起杵在一旁。
但他们并没能等多久,过了片刻,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董知安,谁来了?”
语气很轻。
但落下时,又仿佛带着雷霆万钧。
岑云川听到这声音,立马就挺直了腰背,连脸都紧紧绷了起来,微微垂下了脑袋。
董知安仿佛也是吓了一跳般,但在作答前先迅速看了一眼岑云川,见他没有应答的意思,只得自己开口道:“回陛下,是太子殿下到了。”
岑云川觉得自己的胸腔快要关不住那个乱蹦的心脏了。
接下来是一段让人窒息的沉默。
里面的人像是故意般,迟迟没有再说下一句话。
岑云川感觉自己腿肚子都快要打起颤来,正当他咬紧牙关,准备说一句什么时。
里面的人终于开了尊口,慢悠悠地道:“等朕请你进来?”
岑云川将缠在手腕上的缰绳扯下,丢给董知安,他深吸一口气,撩起袍角,解下佩剑,跳上了马车。
手掀开竹帘前,岑云川感觉自己重重跳跃的心像是忽然悬停住了一样。
就连呼吸仿佛也被死死堵在了嗓子中,世界像是隔上了一层膜般,热乎的,恍然的。
岑云川屈膝一条腿跪在车厢的软垫上,没有抬头,抿了抿嘴角,道:“父亲。”
鼻息间透着一股竹子的清香味。
那是风吹来的卷帘的气息。
他没有抬头。
但他知道对方的视线一定正直直落在自己身上。
薄汗爬上后背,就像是小火慢炖一样,舔舐着肉体。
“说说吧,含凉殿是怎么一回事。”岑未济懒洋洋的问。
岑云川闻言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人。
面前的岑未济未穿战袍盔甲,也没有穿帝王常服,而是身着一件寻常的灰色布衣。
他正闲适的靠在小几边,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一本书,用一种漫不经心而带笑的目光看着自己。
这不禁让岑云川想起自己八岁第一次去伽蓝寺时的场景——他于一片肃穆中抬头,看着万千烛光映照下,足足有半面山高的巨石佛像面露慈悲笑意,但宝相却又如此庄严高大,令人生惧。
他站在巨佛投下的阴影里,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那时,他心里就在想,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复杂的东西存在,既让人内心生畏,却又不自觉的被吸引。
多年后,跪在岑未济面前,那种熟悉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我……”他仅仅只是吐出一个字,就感到喉咙苦的发涩。
也不知道是傍晚那碗药的缘故,还是因为心底里已经苦出幻觉来。
苦得他舌尖都是麻的。
明明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或者说狡辩些什么,但到了此时此刻,心里莫名却被一种荒凉的情绪所填满,仿佛言语都失去了原本的作用。
于是他只能抬起头,眼巴巴的看着面前的人,企图在对方脸上得到哪怕一点点能让人心安的情绪来。
可岑未济的那双眼,慈悲又威严,在对方的注视下,仿佛一切罪孽都燃烧了起来,活活要把一身骨架和躯壳烧尽为止。
岑云川只能认命般的低下头。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落到了两人之间的木板上。
岑云川看着那滴泪,甚至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掉下来的。
他只盯了一瞬,眼睛立马又花了,因为那里面马上蓄满了第二滴、第三滴甚至更多的眼泪。
岑云川不得不努力地睁大双眼,死死绷住,再也不敢抬起头。
就连牙尖也不自觉的咬紧下唇,一种类似于疼痛的感觉从心口一路烧到了脸颊上。
呼吸里仿佛都带了灼热的痛觉。
第四章
岑未济拿着书,用指尖夹着书页,轻飘飘的翻过。
半天不见对方的声响。
将书页稍微挪开些,就看见岑云川一双手撑在车厢的木板上,另一只手却捂着脖颈,背脊已经塌下大半,整个人微微抖动着,眉头也紧紧簇在一起,一双眼痛苦地闭着。
岑未济立马丢下书,翻身起来,一把将人揽住,拧眉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用手摸摸对方脸颊,果然滚烫的吓人,呼吸声也格外的急促,于是高呼一声,“董知安。”
董知安一听这语气,就知道有急事,连滚带爬的上了马车,提溜起竹帘,只看了一眼,立马吓得捂住心口道:“这……这,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
岑未济横眉,抬头冷冰冰瞥他一眼道:“谁跟太子一起来的。”
董知安磕磕巴巴的回道:“殿下……殿下一个人骑马来的。”
说完就小心的瞅了一眼岑未济。
岑未济果然气道:“真是能耐了,生着病,一个人都不带,大晚上还敢骑马奔行百里。”
他低头,看了一眼正白着脸,下意识咬住嘴唇,呼吸又热又乱的人,恨不得狠狠在对方脑袋上拍上一巴掌。
但嘴上却温软许多,道:“请军医来。”
“是。”董知安立马答道。
他刚一转身。
岑未济再后面又补了一句,“太子来的消息,压着点,不许让旁人知晓。”
“是。”董知安连忙应道。
董知安出去后,车厢中就剩下两人。岑未济伸手将摇晃的烛台搬远一些,然后将人拦腰抱起,轻轻放在软榻上。
岑云川躺在塌上,反倒不安分起来,嘴里胡乱呓语着,身子也不断翻滚。
眼瞅着要掉下去,岑未济勾起脚,将人接住,然后脚背一用力,将人又翻回床塌上。
他刚要转身去取茶水。
却被岑云川一把拉住衣袖。
岑云川迷迷糊糊睁开眼,胸腔因为刚刚闭气,现下终于恢复呼吸而剧烈起伏着。
新鲜空气涌入,呛得他有些岔气。
等到意识稍微回笼了些,他一边咳,一边立刻用手肘支起身体,爬起来晕晕乎乎地道:“前些天儿臣去京郊勘察水患……那,那赵氏向宫外放信,与赵家合谋意图在胥水边截杀儿臣,幸得我右率卫勇猛,这,这才,逃过一劫……那赵氏素日里就不够安分,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就动辄虐杀宫女太监,被她砍断臂膀者就有百人,逼得宫人不得不为她所遣,儿臣早就,就……容她不得。”
岑未济静静听他说完,这才叹了口气,道:“刚刚让你说,你支支吾吾,扭捏不肯……这会儿反倒是闷葫芦锯了嘴。”
他将人按住,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躺下,不许说话。”
岑云川一双眼水沁沁的看着他,脸因为用力咳嗽而憋的通红。
连耳尖都红的发狠。
岑未济下意识地伸出手,将带着一丝凉意的手心贴上岑云川的额头,另一手扯住袖子,防止宽袖落下盖住对方的口鼻,用柔和轻缓地语气哄道:“无论什么要紧事,都明日再说。”
军医匆匆赶来,察看一番道:“殿下这是疲劳过度,再加上连日高热不退,这才伤了玉体,我等会儿开些退热安神的药,让殿下服下,休息一宿,即可安好。”
董知安一边竖起耳朵记药名,一边连连点头。
岑云川服了药睡下,岑未济坐在一旁端详着他的睡颜。
片刻后,道:“去端盆热水来,给他擦擦汗。”
董知安应了一声,出去便喊来田堪道:“快叫人起来烧热水。”
田堪不明所以,挠挠头道:“怎么这个时候叫水?陛下怎么了?”
董知安瞥他一眼,掐着嗓子道:“将军快去吧,莫要让陛下等急了。”
田堪也知道分寸,于是不再多问,回去使唤人拾柴架锅烧水去。
深夜的营地里渐渐有了响动,慢慢热闹起来。
岑云川这一觉睡得格外长。
直到外面升温,御撵中也逐渐有了一丝丝闷热,他在梦中躁动的蹬开被衾,但一脚却蹬到了木板上。
硬生生地疼醒来。
他先是皱眉哎呦一声,这才缓缓睁开眼,先看到了被风吹起的竹帘,在灿烂的阳光下被风吹得一下又一下地轻轻磕在窗扇上。
这样的感觉实着让人舒心。
但下一秒,他就恍然意识到了不对,立马翻身起来,果然看见了正端坐一旁,拿着茶杯看着自己的岑未济。
他嚅嗫半天,才吐出跟蚊子哼似的一声“父亲”。
然后耷拉着脑袋乖乖原地跪坐好。
说起来,他们这一家子也是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