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什么?”
许久之后,他才找回自己声音,后知后觉道。
“这谁知道,自打那位掌了宫禁,四处的消息越发难打听了,到处都是北辰宫卫率的人,将里里外外围的铁桶一般,把宫里的人个个看得跟个犯人似的。”岑韬撇嘴道。
“咱们这位大兄……着实胆大包天了些。”岑勋道。
“大兄?”岑韬阴阳怪气道:“你可别逗了,你称他一声大兄,人家何曾把你当兄弟看待,你我哪个得过人家一个正眼?”
“也就不过比咱早生几年罢了,论出身,我母妃高氏家中世代簪缨,你母妃出身北襄皇室,哪个不比他一个婢女的儿子出身高……也不知道他一天神气些什么?”岑韬继续嘟嘟嚷嚷道。
却被岑勋厉声打断道:“不想要命了吗?慎言!!”
岑韬被他吓得一哆嗦,连忙住了嘴,四下看了看,发现无人这才稍稍安了些心。
岑勋沉默半晌,问道:“二兄和岑喻可还好。”
“老二?可别提了,亲娘被杀,自个倒是躲得远远,宫门关的可比谁都严实。”岑韬摸着下巴道“倒是岑喻听说提剑冲进了万崇殿,不过最后被人抬了出来。”
“抬了出来?”岑勋抖了抖眉毛。
“是啊,咱们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殿下,一剑就戳破了他的脖子。”岑韬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半分情面都没留。”
岑勋后背慢慢冒出了冷汗。
岑韬却吊儿郎当道:“你说,陛下这次还能继续容着他吗?”
岑勋手指抠紧椅子的扶手,目光沉沉,没有回他。
陛下亲征西岭,如今刚过淇水,正在安丘驻军,那里就算是快马,从京都过去也有十日的路程。
如今那位闯下如此祸端,京中必然有人急着去报信,他们只需等待数十日就能知道此事的结果了。
想来以陛下的性子……十之八九,会动雷霆之怒。
“如今陛下在外,他却在禁重,他一人手握一万禁军和三万北辰宫戍卫,你说……他敢反吗?”岑韬越琢磨越心惊,最后戚戚危危的道:“他会不会趁机把我们全部都杀了?”
“岑韬!”岑勋终于出声。
岑韬住嘴,一双眼却紧紧盯着对方,露出惶惶神色。
“我们……确实不能坐以待毙。”思略许久,岑勋还是垂下脑袋道。
而处于漩涡中心的北辰宫,此刻却大门紧闭,院落清净。
只有几个小丫鬟坐于廊下打扇闲聊。
时节已到五月,早蝉的叫声从浓绿的树冠里传来,后院的水车发出吱呀的声响,清泠泠的水声一路从花园里叮咚至窗几外的绿璧下。
两个小太监在后院里浇着满园牡丹花,浇着浇着就互相拿起水桶和木勺互相打闹起来,淋得石板上一地水痕。
追逐笑闹着奔过长廊。
而后殿。
却与外面灿阳春景,截然不同。
层层叠叠的帷幕将光线严密的遮住,浓重的药味散不出去只能淤积于殿内。
几个亲近的侍从守在塌前,两个右卫率抱着剑守在门口,时不时紧张兮兮的探头探脑往里张望。
躺在塌上的人眉目紧闭,衣摆垂下,用手遮着额头,隐隐露出半张苍白的面孔。
“怎么样?”长宁姑姑凑近看了一眼问。
坐在最里的小太监闻言挑起帘角看了一眼内里,摇摇头。
长宁招了招手。
那小太监起身走了出来,两人一直走到门边,这才小声交谈起来。
长宁本是宫中女官,因得用,后被派遣来北辰宫掌事,如今除了岑云川身边近侍和掌管内坊局的宦官外,就数她最大。
她来问话。
岑云川身边人也不敢隐瞒。
“昨夜发了高热,恐怕旧伤牵着又发作了,一宿没睡。”小内侍不安道:“姑姑您是知道的,殿下犯了旧疾从不愿惊动外面,都是我们偷偷买药来煎服,但我们几个……医术终究有限,殿下身份贵重,我们也十分惶恐。”
长宁皱眉看了一眼内里,终于像是下定决心般。
“我去请医官来。”她定定道。
她刚抬脚。
背后就传来一声“长宁姑姑”来,她连忙回头,看见岑云川已经从塌上坐起,未束冠的发柔顺的从肩头滑下,独属于少年人瘦削却不失力量感的背脊微微松弛着,他一只手臂撑着床沿,一双眼扫视而来,威严而沉静。
“殿下若不放心他人,怕走漏风声……我去请黄兼来,他年岁大,人也本分,医术了得。”长宁咬牙道。
岑云川却摇摇头坚持道:“他是陛下的人。”
长宁见他否决,急道:“陛下本就知道殿下旧伤未愈,召黄兼来又怕什么……而且陛下向来爱重殿下,若是知道殿下如此不爱惜自己身体,回头知道了,又得发一通脾气了。”
岑云川听见她说到爱重,不由勾起嘴角,像是讽刺一笑。
小太监连忙拼命给长宁递眼色。
长宁一瞅,就知道自己恐怕是犯了什么禁忌,于是敛了声,沉默退下。
她一出门,小太监连忙跟上来,附耳小声道:“昨夜姑姑不在,所以不知道……陛下派人来信了,恐怕已经知道京中的事情了。”
“陛下大概是在信中狠狠斥责了殿下,殿下看信的时候脸色就不对……本就身体不适,又独自一人枯坐了许久,怕是着了凉,这才引来旧疾。”
小太监说得含蓄,其实陛下派人来,本身就有敲打警告之意,信里更是毫不留情面,一通责问。
岑云川虽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完还是怄的不轻。
大喊着让人端烛台来要烧信。
可等到人把烛台递来,却又犹豫了,独自一人坐在灯下,一封信看了又看。
一直到天亮。
第二章
五月底,前线传来大捷讯报。
同时也传来陛下打算暂缓攻打西魏准备班师回朝的消息。
自从宫里出了那事后,岑云川也有好些日子没有在万崇殿露面了。
宫里内外的大臣、皇子、宗室众人听见风声,明里暗里也都在打听着陛下回京的日子。
各家都有自己的盘算和筹略。
京中一时人心惶惶起来。
只有北辰宫上下依然宛如一滩静水。
岑云川已经病了小半个月了,一直严令身边人捂着消息。
但每日依然着人来北辰宫奏报朝中大小事务,一日都不曾倦怠。
他虽本人不怎么露面,但依然会让从僚们筛捡些要紧的折子来批阅。
军队在外,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粮草银两,除了京中和朝野的事务,调粮遣兵,准备辎重这些后勤的活也都是他的工作。
民间都说,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
真真是这么个理。
如今天下未定,四处不是闹灾荒,就是在兵乱,家家净也,想要凑齐对外征战的银两粮食,又不加重赋税徭役,实在是要费上好大的功夫和精力来筹谋。
北辰宫日日都是人来人往,通宵达旦。
岑云川眼瞅着都累的消瘦了许多,可把跟前伺候的孙内侍等人心疼坏了。
偏殿都几乎成了药房,时时刻刻都有人守着煮药炖汤。
除了吃食,汤水和药更是日日不断。
听到前线捷报,岑云川连日绷着的神经终于略微松弛了一些,可算有功夫趁着午后时分歇歇眼睛。
这日他正靠着椅子背闭目养神。
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脆生生带笑的嗓音,“枢密院同签书副使白榆求见皇太子殿下。”
岑云川没有睁眼,嘴角却勾出一个笑弧度来,笑骂道:”装腔作势什么,还不滚进来。”
那人双手作揖,动作却松松散散,并不十分恭敬,大摇大摆走进来,“还得多谢殿下替我讨了个闲差,倒也免得我在家中日日挨我老子的骂。”
白榆先趴在门边,歪头向里张望了一眼。
岑云川刚好张开眼,朝他望去,与他鬼鬼祟祟的视线接了个正着。
只见他身着一身湖蓝色锦袍,光线一照,衣袍尽是波光粼粼,他又束着最时兴的银色高冠,一双眼眉又深又有神,头发像胡人似翘起微卷,亦是十五六上下的年纪,英气十足的身段中又透着几分爽朗俏皮。
“又犯什么事了?”岑云川看他这副模样,头疼地问。
他眼珠子一转,滴溜溜的道:“不过是前几日和几个宗室子弟打马球,按理说在球场上磕碰一二是常事,谁知竟有人回家告了状,害的我回家挨了好一顿打。”
“打了哪个?”
“晏随安。”
岑云川掀起眼皮凉飕飕道:“我看你父亲还是揍轻了,那晏国公家就那一个宝贝孙子,你也敢去招惹,不怕晏国公夫妇拄着拐杖上门敲你脑门?”
“谁能想到,那小子嘴臭人还菜,我不过稍稍伸展筋骨,他已经满地打滚求饶了。”白榆道,他话头一转,道:“不过我今日上门……倒是真有正事。”
岑云川却没搭理他,而是继续闭上了眼。
“昨儿我进宫见我姑母,听说月底陛下就要回来了,宫里好几个皇子早早赶去固城迎驾。”白榆也不管他,继续自顾自道:“这如今个个都蹿的比猴子都快,生怕慢半步,少显了几分忠心和孝心,而你这身为长兄太子的,倒是坐的稳,就不怕那二皇子抢了早,添油加醋的先去告你一黑状吗。”
岑云川闻言只是冷冷一哼。
“你何必这个时候闹脾气,陛下面前,该服软还是得服软,就像我,平日里被我爹吊起来打的嗷嗷叫,事后该觍着脸去还得去问候……”
“说完了?”岑云川睁开眼,问。
“……”白榆瞅着他。
“赵二,送客。”岑云川高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