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川跟鱼被刮了鳞上放上案板一般,垂死挣扎,但百无一用。
他瞬间就从耳朵尖麻到了脚心。
从岑未济怀里仓惶蹿出去时,连衣襟和发带都挤松散了。
人更是热腾腾的红了好几个度。
岑未济见他这副样子,蹲着身子,倒是笑了起来。
“怎么,不舍得走?”
岑云川拢好自己衣襟,又不吱声了。
“真要朕在此处陪你过夜?”岑未济挑眉。
岑云川这才磨磨蹭蹭的起身。
其实他刚刚不敢起来,就是怕岑未济又说他……
今晚上折腾这一番,再加之白天入水救人,受了伤的腿其实早就开始隐隐疼了。
跪久了,更是钻心的痛,一阵一阵的,他只能闭眼忍耐。
岑未济目光一扫,大抵知道这孩子又是闹什么毛病了。
于是在岑云川身前,蹲下,道:“上来。”
见岑未济要背自己,岑云川震惊之余,连忙拒绝道:“不必,我,我能自己走。”
岑未济却扭过头,不容置疑的看向他。
“儿臣都十六了…”岑云川小声辩解道:“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父亲不要总……”
话还没说完,就被岑未济一把抱住了膝盖。
他骤然被圈住腿脚,身体失去了重心,只能手忙脚乱地朝着对方的背脊扑去,岑未济顺势将人稳稳接住,往上拎了拎,将人背起。
岑未济一边背着人,还能一边从容弯腰从地上捞起灯递给身后。
岑云川接过,自觉的为岑未济照起路来。
看着外面空荡荡样子,岑云川纳闷道:“父亲一个人都没带吗?”
岑未济道:“怕你又哭鼻子。”
意思是怕他又像上次那样,把自己哭晕过去,所以这次特地为了照顾他的脸面,一个侍从都没带,甚至将沿路宫人都遣散了。
岑云川听了,脸也不知是羞红,还是因为发热烧红,他自己都能觉出一片滚烫来。
但脑袋此刻重的像是坠了千斤重一般,他索性将头埋在岑未济冰凉的衣领上。
“重不重?”岑未济忽然问。
“嗯?”岑云川闭着眼,下意识从嗓子里哼出一个音调来。
“灯。”岑未济道。
“不重。”岑云川翘起嘴角道。
“要是嫌不好拿,就丢了吧,看的清路。”岑未济不放心,还是道。
“能拿。”岑云川慢慢道。
来时的路那么长,去时却像是缩短了很多。
真奇怪啊。
明明是一样的距离呀。
岑云川趴在岑未济背上模模糊糊想着。
只过了片刻,他又疲惫的睁开眼,仿佛舍不得将眼前每分每刻错过般。
他看着月光漫开将楼台汀阁和珠梁碧瓦都笼上溶溶的光。
看着巷道上的砖镀上一层层银光碎波。
这一刻,他们像是走在澄明的水面上一般,万籁俱寂。
天地静的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般。
“好亮的月亮……”
月光照在身上是冷冰冰的,但落在心头却是明晃晃的。
这一切,都像极了十多年前,岑云川抱着他走在长安郊外的那一晚。
那时,他四五岁出头。
岑未济也才二十岁。
但对方却刚刚经历了人生最惨重的一次失败,他所带的三万人马几乎全军覆没。
包括跟他一起长大,陪伴他多年的兖州十八骑也全部惨死。
岑未济甚至都来不及寻回他们的尸首,就被迫踏上了流亡之路。
为躲避追兵,他不得不带着伤,化作流民,逃入长安城周边。
那时,他们没有马,也没有钱,全靠岑未济一个人步行。
岑云川又小,走不了多远,只能赖在岑未济怀里。
岑未济鞋走烂了,只得在路边割了麻草,将就着现编了一双。
但麻草终究不耐磨,很快岑未济就走得血迹斑斑,一双脚磨着沙砾,脚底烂地稀碎。
但他依然咬着牙,坚持着一步一步往城边挪去。
他们这副衣衫褴褛的可怜模样,与流民倒也相像,侥幸躲过了几波查验。
但肚子很快就唱起了空城计,胃里开始饿得反酸水。
岑云川乖乖缩在他怀里,虽然不说话,但一双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岑未济无法,只得道:“等到了城里……就给你弄吃的。”
“是长安城吗!”岑云川小声问。
岑未济摸摸他的小脑袋,惊奇道:“你竟还记得长安。”
“爹爹说过,那是天下最富饶,最繁华,最漂亮的都城!”岑云川一路上都没什么精神,但一提到长安,终于有了点精神气,眼睛亮亮的,充满向往之情道。
“对,也是我岑氏人的故土。”岑未济遥遥看着西北方向,怅然道。
但他们终究还是没能进的了城,也无缘见上一面那座传说中举世繁华的都城。
岑云川饿得开始哇哇哭。
岑未济虽然也饿的抓心挠肝,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倒下只有一死,而且还是两条命。
他只能摸摸岑云川的小脑袋,将人藏在草堆里,嘱咐道:“爹爹去山上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背着你走不动道,你且藏在此处,不可哭闹,听懂了吗?”
岑云川不知道真的懂了吗,小脑袋像是饿得受不住力一般,往下低了低。
等岑未济一无所获回来——周边的山早就被流民掏空了,甚至连野草都没放过,山上光秃秃的像是遭了蝗虫过境啃食一般。
但有个更坏的消息等着他,岑云川不见了。
岑未济顾不得脚底的肿疼,咬着牙,一个树林又一个树林的寻人。
一直寻到天黑,也不见踪影。
他心头渐渐沉了下来,一种恐怖的念头却慢慢地浮升。
等他找到一座荒庙时,隐约听见了小孩又惨又凄厉的哭嚎声。
只消一声,他就立马认出了那是岑云川的哭声。
他连忙连滚带爬的摸进去,透过烂糟糟的门洞向内看了一眼。
只见黑漆漆的破庙里,或蹲或站着几个裹着兽皮,腰间挎着刀斧的男人。
那些人正凑在屋子中唯一一个火堆前,合计着:“今儿这只还算有肉,等会儿我分个腿,你们其余几个人再分点什么肠肠肚肚的,剩下的腿和胳膊可要给大哥留着。”
“二哥,他一直哭,听着真烦人。”
“是啊,是啊,他再嚎几嗓子,把那些饿死鬼嚎了来,我们岂不是连肠肠肚肚都吃不上了。”
“对啊,哥,要不先砍脑袋,这样他就没气吱声了。”
岑未济屏住呼吸,继续从破窗洞看进去,观察着里面的三人,其中一个高胖的正蹲在地上磨刀,而粗矮的在一旁殷勤往刀上浇水,另一个却是个只有孩子似个头,却有一副成年人粗哑嗓音的男人。
“好了吗?”那粗矮个子的哑着嗓子不耐烦催促道:“老子饿得都快出幻觉了。”
另一个人笑道:“我也好像闻到肉汤味了。”
“老三,磨叽什么,快下刀吧。”那高胖的等不及道:“我们两个帮你把这小崽子按着点。”
岑未济就是这时,破窗而入。
里面的人皆是一惊,立马拎起了手上的家伙什。
岑未济从一两岁会走路起,就学会了打架。
他一辈子和朋友,亲人,敌人,仇人打过无数场架。
但从来没有像是这一刻——愤怒像一把火一样从内里烧了出来,他虽已经饿了几天了,连抬手都变得逐渐困难,走上几步路都要脑袋昏沉,心慌气短,但此刻臂膀上的力量好似又短暂回来了,只因那火快要烧穿了身体了。
他咬紧牙冠,浑身每块肉都绷了起来,弯腰捡起板凳,直直地朝着迎面举着刀斧冲来的几人走去。
他暴喝一声,迎手一板凳砸过去,因为太过用力,额头的青筋齐齐爆了起来,看起来恐怖如斯。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他抬脚将对方手中斧头一脚踢掉,一把拎过就近的那个粗壮男人,咣咣就是两拳,打得对方眼眶里滋出血来,趁对方眼不能视物间隙,捡起斧头干净利落地砍断对方喉咙。
他的手骨因为过力而脱臼耷拉下来,但他眼睛一眨都不带眨的,用另一只手快速的将骨头坂回正位,然后踩灭火堆,于黑暗中转身。
另外一高个子见岑未济下手如此狠戾,知道遇到了硬茬子,今日若是不处理掉,来日恐留下后祸,于是放轻脚步,摸出断刀,准备从暗处偷袭他。
多年练就的直觉让岑未济立马就感受到了杀机,他从地上捡起斧头,立在原地,耳朵稍一动,闭上眼,谨慎的通过风带来气流感受着方向。
在那厮扑来一刹,瞬间暴起,抬手狠绝的将斧头用力劈进对方脑门里。
那人的血瞬间飙出糊满了他的双眼,滴滴答答顺着眉骨淌了下去。
刀入肉里,岑未济还嫌不够,故意要绞上几圈,面无表情的听着对方濒死前撕心裂肺的喊叫,这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