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云川立马道:“赵氏兄弟不成气候,想要将赵氏连根拔起,还需得从奉郡入手,只是那奉郡这些年在赵氏经营下,上下沆瀣一气,还需得从内部找到突破口才行。”
“我可假借今日之事,以受伤之名回避宫中,偷偷潜入那奉郡,找到那赵氏罪证,而且如今驻守奉郡的将军曾是我麾下部将,如今却被那赵氏挟于驻地,以钱财诱骗,我去了可想办法与他见上一面,将他劝服。”
“非得你亲自去不成?”岑未济瞧着他这副胜券在握模样道。
“父亲。”岑云川屈起腿,跪坐在床上,看着岑未济,露出一副可怜又无辜的模样来,“赵氏屡次出手想要杀我,幸得我运气好,他们才未能得手……这件事终得我亲自去了结。”
岑未济的目光却移到他的腿上,看着他那脏兮兮的衣服,嫌弃道:“先回宫吧,将这身换了去,穿着不难受吗?”
“好。”岑云川知道他没拒绝,便是有商量余地的意思,一双眼亮晶晶的应道。
见岑未济要起身。
岑云川自塌上站起,从后面抱住他的肩膀故意笑闹道:“腿疼,走不了,父亲背我。”
岑未济却回过头,无情的掰开他的手,“不准撒娇,自己走。
像是心照不宣一般。
两人都没提白天猎场遇袭的事。
见岑未济走了,岑云川在塌上缓缓坐下,脸上的笑也一点点散去。
第十六章
守宫门的郎将看着浩浩荡荡出宫的车马,揉了揉眼睛,问道:“今儿这又是什么排场?”
“你没听说吗?”另一个人搓了搓手,凑近道:“前几日狩猎,太子伤了腿,情况怕是不妙,陛下亲自去将人接回宫中,又传了御医,可惜伤势过重,御医们也束手无措,便有人推荐了宫外的名医,只是那名医脾气古怪,陛下怎么请都不愿进宫,于是只能下旨,让把城郊那小檀寺打扫出来,让殿下搬去养病。”
天色尚早,四处还黑乎乎的一片,宫门口红彤彤的火把却格外晃眼。
“太子殿下,臣等例行查验,还请殿下配合。”守门郎将走到马车前恭敬行礼道。
说罢,他抬起眼,只见那马车前的帘子和窗扇都严严实实的闭合着,仿佛连一丝风都透不进去,只有挂着的北辰宫标志的灯盏在车檐下晃晃悠悠的摆动着。
里面传出断断续续咳嗽声,半天后,岑云川才虚弱地回答道:“孤奉旨出宫寻诊,烦请将军放行。”
马车被左右卫率严严实实护在中间,车门紧闭,每个守卫面色都肃穆而凝重。
守宫门的郎将大气都不敢出,验了腰牌,连忙将人小心请出放行。
耽搁太子治病,他们就是一百个脑袋都赔不起。
见车马走远。
那郎将才收回视线,偷偷招来人吩咐道:“去给贵人回个话,就说我们查验过了,是太子本人。”
那小兵连忙点点头,趁着夜色,悄没声地向宫城内跑去。
京郊的小檀寺,红墙褐瓦藏在一山碧绿间,小道通幽,竹影重重,斑驳的光从叶隙间抖落,在透亮的石板上跳动,似水中漪光潋滟。
此刻,晨钟声刚过,夏风漫过山野,卷着薄雾,如同白玉带般堆积于山腰间。
岑云川敛着衣襟坐于垂挂着铜铃的屋檐下,面前铺着棋盘,他靠在椅子上,广袖散开,殿内有佛前的禅香散出,环绕四周,山间白鹭立于廊下的山涧水潭之上,正扑翅四处寻吃食。
他手持黑子,犹豫片刻,像是不知落哪。
对面的小和尚等急了,看着面前的棋盘,催促道:“快些吧,我等会儿还得去备早膳。”
岑云川闻言抬头,慢悠悠地道:“催什么……大不了不吃了罢,一顿早食而已。”
“殿下不吃,难道其他人也不吃吗?”小和尚还嘴道。
岑云川将手中的棋子往篓子里一丢,做投降状道:“好吧,好吧……不敢耽搁小师父的活计,快去吧。”
见小和尚起身,行了一礼,噔噔蹬的沿着后山小径跑走了。
岑云川笑眯眯看着,然后伸了个懒腰,朝着云台下望去。
随侍一旁的北辰宫舍人韩上恩却道:“殿下平日里也太纵着他们了……”
岑云川呵呵一笑,并不以为意。
“孤难得碰到一个不想方设法故意输给自己的棋友,怎能不珍惜。”
山风送来栀子花的清香味儿,也吹来山下朗朗书声。
这寺庙与京中的永宁书院仅几步之遥,从寺庙小路下去,不过一盏茶功夫,就能到书院门口,庙中的袅袅香烟也总会顺着风往下送去,又被山雾吹散于池涧。
那书院所在地曾是皇家园林。
岑未济登基后,兴府学,便将这园林赠于学宫,用于兴办课堂,京中部分官宦人家和平民都将孩子送于此处读书。
“殿下在看什么?”韩上恩就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绿茵交叠间,隐隐可见学馆的屋檐。
“你可知如今在学馆里授课的是哪位先生吗?”岑云川反问。
韩上恩摇摇头,这永宁书院在京中虽颇有些名声,请的老师自然都非泛泛之辈,只是这些都不算不得是什么要闻,自然入不了他的眼,所以岑云川忽得这么一问,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宋省兰。”岑云川回头道,“你可认得?”
韩上恩想了想,将这个名字念了几遍后似有了些印象般地道:“似是臣数十年前在南地时的同窗,有些口吃,但为人本分,籍贯好像是奉郡……”
说到此处,他才恍然大悟般的道:“殿下莫不是想?”
“这宋省兰族人皆在奉郡谋生,他几个哥哥更是在赵氏官邸内担当要职,他本人也有几分才学,不甘屈居于一隅,这才来京城参加科考,后果然中了进士,被下放地方为官,但因得罪当地豪强,险些丧命……他哥哥向岑顾求救,岑顾出手保下他一命,但他却也为此丢了官,本想着来京城入勉王府谋事,但没想到岑顾并不怎么看重他,这才自谋生路来了这书院教书。”岑云川背着手道。
韩上恩唏嘘道:“当年南地时,我们还曾一起在林中喝过酒,畅谈过未来,没想到这么年,他竟历此波折……”
岑云川从袖口伸出两指,从对面的棋篓里夹起一粒白子,放在阳光下。
看着平平常常的白子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流彩。
“下棋,最重要的便是要学会如何‘点眼。’”岑云川看着白子道,“想要破局,往往就在这关键一子。”
说罢,他抬手,将刚刚小和尚临走前没来得及下的那一枚子,稳稳当当地叩在棋盘上,本来焦灼着死死互咬的棋局立马势头一转,黑子果然立马不能做活,落了下风。
“臣明白了,怪不得殿下要来这小檀寺养病。”韩上恩一拱手道:“臣这就去拜会拜会……这位昔日同窗。”
岑云川见韩上恩走了,他有些无聊,便自个儿孤零零靠在那处,将棋子从右手颠到左手,又从左手颠到右手玩。
扔了没几下。
就有右率卫前来禀告,说是有客人来访。
岑云川道:“孤既是在此处养病,不见客。”
右率卫有些为难的道:“来得是女眷……”
“哪家的?”岑云川问。
“我瞧着灯笼上的字,应是右相府上。”右率卫回道。
岑云川立马起身,理了理衣摆,道:“应是阿姆听闻孤病了,这才来了,快去请。”
岑云川亲自迎到影壁前。
一年轻女子正跟着一老妇缓缓从台阶下走上来,那妇人打扮的很是寻常,头上也未见有什么金银玉珠,只插着一木钗。
但面容隽烁,脚下生风,看起来精神头非常足。
而那少女,带着饰有珠玉的竹编垂纱帷帽,身姿聘聘婷婷,轻如一捧烟般,又穿着碧色纱裙,好似竹影芊芊,裙摆移动间,齐整如水色倾漾,叶隙间的光落在她周身,倒平添了几分明亮柔美。
见二人走近。
岑云川笑晏晏,弯腰道:“阿姆,您来了。”
那老妇先是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周身没什么病色,这才没好气地数落道:“我听说你病得厉害,竟都搬到了这小檀寺来住,急得忙唤人套马来……”
岑云川连忙上前将人扶住,亲热解释道:“不过是遮人耳目罢了,宫中人多,行事不便,这才躲到这清闲处。”
如今的右相元平齐是岑未济当年起事时身边旧人,也是岑未济亲自指给岑云川的授业恩师,因他夫人奚氏孔武有力,善骑射,也常随军中,那时岑云川还小,被岑未济带着,又总是忘在一边,顾不上小孩的吃喝,幸得奚夫人也在军中,便整日将小娃娃带在身边,亲自照料起居。
那时岑云川白日里跟着岑未济,晚上就跑来找奚夫人,奚夫人就带着他和自己家的孩子睡在一处。
时间长了,岑云川和奚家的孩子英哥儿玩得非常好,对奚夫人也十分依赖。
后来有次过江,奚夫人将他与自己的孩子都带于马上,谁曾想,那一日冰面并未冻结实,突然出现裂缝,三人齐齐落水。
危急关头,奚夫人拼了命将年岁更小的岑云川托举上来后,再去救自家孩子时,因为力竭,未能将人抓住,英哥儿沉入冰底,竟消失不见。
奚夫人下水数次,都未能将人找回。
那时已是隆冬,一见风,她浑身立马结起了冰棱,连湿漉漉衣服都直接冻得僵直,但她恍若失去了知觉般,虽浑身冻得滚烫发红,颤个不停,依然不愿放弃,就连裸露在外的腿上和胳膊上都被冰划出了口子来,血痂冻了一层又一层,也依然不停在冰面上梭巡。
直至天色渐晚,她才不得不放弃,跪在地上边哭边用头咚咚撞着冰面,仿佛想要用这种方式来发泄内心巨大的疼痛。
最后还是元平齐赶来,一把抱住她,她仍哭嚎着不停扇自己巴掌,扇地自己脸颊通红青肿,嘴里更是哽咽自责道:“是我没拉住他,是我,都怪我……”
元平齐强忍下心中巨痛,看着妻子,看着对方血淋淋的额头,抖着手将人圈住。
岑云川跪坐在奚夫人身边,小小的身子也紧紧抱着对方冰冷僵直的身体,哭喊着,“阿姆……”看着对方的眼泪,他的身体里生出一种酸涩而疼痛的感觉,就像是有个小锥子在心里打孔一般,又酸又疼,又涨。
年幼的岑云川被二人抱在怀里,听着他们胸腔里沉闷的悲鸣。
抬起头,看向天空——北地的天蓝盈盈的透亮,带着一种冰冷的辽阔的触感。
第一次,他明白了什么叫生死离别。
蓝色的天映在他眼底,模糊上了一层血色,那血从眼睛里回淌直心底,只在瞳孔处淤积成一小片黑。
最后,结成为心底里永远的伤痕。
岑云川收回视线,看向自己身旁白发苍苍的老妇。
“阿姆总还是把我当孩子……”岑云川道。
“你长再高,在我眼里可不都是孩子。”奚夫人在岑云川刚刚坐着下棋的地方坐定,看着在自己对面也坐下的岑云川道。
她视线落在棋盘上。
岑云川道:“我闲来也无事,要不阿姆陪我下一局?”
奚夫人连连摆手道:“若说其他,倒可一试,但这下棋,着实不是老身所好……我啊,最是坐不住,脑子愚笨,也学不来这里面弯弯绕绕。”
她回过身,冲身边陪着的少女道:“阿景,你来陪殿下下一局罢。”
少女这才正身,朝着岑云川盈盈行礼道:“太子殿下。”
岑云川瞧她这副模样,却是笑道:“阿景几年不见,倒是与我生分了。”
奚夫人在一旁道:“如今你们都大了,不比以前,礼不可废。”
岑云川做了个请的手势,元景这才入了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