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摸了一把头上的汗,脑子一转道:“咱们府里的孙姬前段时间不是回了趟娘家,刚好那个地方靠近瘟疫横行的宾州,不如就说府里也遭了疫……尸首处理起也容易些。”
岑顾皱眉不耐烦道:“去办吧!”
勉王府一夜之间便又悄没声少了十几个下人。
可岑顾的心却并没有就此安定下来。
“赵无庸进京都与你说了些什么。”岑未济目光随意扫过匣子,然后看向岑顾问道。
岑顾赶紧跪下,一字一句复述了当日和赵无庸的对答。
故意隐去了自己向赵氏投诚的话。
“你为何不答应了他?”岑未济听后,不以为意地问,“赵氏若拼力一博,倒也有机会将你推上朕如今的位置。”
“儿臣为陛下之臣,为岑氏之子,为大虞之民,万不能做出如此不臣不子不民之为!”岑顾斩钉截铁地回道。
岑未济瞧了他半晌,然后叩上匣子。
“啪”一声。
盒盖重重落下。
“起来吧。”岑未济坐了回去,轻飘飘道。
岑顾赶紧起身,抱住了盒子,像是终于从濒死的悬崖边收回了一只脚般,偷偷松了口气。
岑未济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者鲜见的表情来,仿佛一切习以为常,早有耳闻,与岑顾一问一答,倒和谐无比。
这屋子里好似只有岑云川一个外人一般。
此时此刻,面对眼下的场景,岑云川心里除了荒唐以外,更多的是荒芜,他只觉得自己刚刚当着朝臣面,十拿九稳,意气风发质控岑顾时的样子是那么可笑,简直太可笑了!
他转身,再也不顾屋子里的两个人,甚至放弃了所有礼节和话语,径直向外走去。
他一步一步的走入光里。
可十月底的光照在身上,早就没有了温度,只剩下一片冰冷。
时至今日。
他终于懂了那一日的那场对弈。
也终于明白了棋局上那道久久不散的俯视目光。
其实,那双眼。
至始至终都盯着这盘棋局。
是选择将还是,帅。
最终,对方也给出了他的答案。
岑顾紧随着他的脚步也出了大殿,走至台阶处时,才敢回头。
层层门扇内是光照不进的地方。
可那也是无上皇权最顶峰的地方。
他的后背早被冷汗浸湿,外面的凉风一吹,他不禁被冻得一抖一抖的。
回想起刚刚面对岑未济时,他远没有自己预估的那样平静。
甚至在对方那眼睛轻轻扫视他时,他都被吓得舌头打结,心脏突突。
那样的目光,实在让人无法不害怕。
就像是带着一种可怕而无声的力量,让他仿佛步步如临深渊。
他扶着一旁的柱子,软倒在原地,索性不再起身,干脆抱着匣子,坐在台阶上。
外面的光照得天地杲杲。
他的心里却荒荒一片。
其实,那日他人已经到了覃南道,甚至做好了绕山进赵郡的全部打算。
可就在那天,他们躲藏在暗处休息时。
他看见了身上背着土黄色绣着鹰的旗子的信使从山道下疾驰而过。
那一眼,便改变了他的行程。
他舍弃了亲随和怀孕的宠妾,偷偷孤身一人返回了京城。
返程路上的每一日,他都在庆幸自己头脑足够清晰。
可刚刚到了岑未济面前。
就在那一瞬间。
他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也许那一眼,正是岑未济想让他看到的一眼。
那就像是一道考题。
蓦然摆在了他面前。
没有正式题目,也没有标准答案,全靠他的本能去选择。
一抉定生死。
他能感受到风正在吹干他的汗,一点点带走他的体温,可他心里却只有无边无际的害怕与冷寂。
他那日看到的信使是牧州军的裴正的旗标。
裴正经营牧州军多年,在军中说一不二。裴正借着地理位置便利,与赵家结为世代姻亲,双方日常来往频繁,多年来亲缘和利益相互交织,早就不分你我,就连天下人都把赵氏和裴正视为一家,把裴正当成赵无庸铁杆亲家。
可这个时候。
裴正派人送加密信件进京。
其动机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岑顾在火堆前独自枯坐了半宿,最后还是做出了秘密回京的决定。
他明白,自己不能空着手回去。
他必须得向出题人送上他最大的决心和忠诚。
第五十一章
岑云川没有骑马,走回了北辰宫。
他走累了,索性直接在前院的水池边青石上坐下,看着池央不说话。
“殿下怎么坐在这里?”内侍官看见了连忙道。
岑云川不想说话,干脆闭上了眼。
内侍官还想再劝,却被后面走来的元平齐拦住。
岑云川回头,看见是老师,连忙起身行礼。
元平齐却一撩衣摆,坐在了他对面的另一块石头上。
北辰宫这块池塘挖的颇大,里面种满了水草,十月底仍可见水波间的绿意,鱼群在水草间隙中钻来钻去,偶尔闪出一抹红磷。
岑云川陪着老师也坐下。
“他出手保了岑顾。”他说,语气很淡,但越是这样的淡,细听下越有一种隐隐压抑之感。
元平齐也看着水池,很贴心的没有去观察他的神情,给学生留足了舔舐自己伤口的空间,“意料之中的事。”
“为什么?”岑云川抹了一把脸,干脆将脸埋在了膝头,闷闷地问道。
其实答案他心里很清楚。
可他就是想再次问出来,让这个残忍的答案像刀片一样,将早就被划拉的血肉模糊的心再添上几道不算多余的刀口。
可这一次,向来无所不知,无所不答的老师却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来,反倒是说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情来,“殿下的这汪池子平日里怕是没怎么打理过吧?”
岑云川抬眼看了一眼水池,不甚明白他的意思,可还是就着话道:“我对这些玩赏之物平日里并不怎么上心,所以宫里的侍从也多不在这上面费心。”
“所以殿下宫中这个池子里,如今剩下的皆是些鳜鱼了。”元平齐道。
岑云川仔细看去,果然养来用于观赏的金鱼数量稀疏,水草下游过的大多是背部长有斑块的鳜鱼,他不禁皱眉道:“谁竟将鳜鱼投到了这个池子里?”鳜鱼丑陋凶残,一般不会被投入宅院的水池中。
元平齐笑道:“想是池子里平日少人打理,这鲫鱼数量连年暴涨,打捞也非易事,所以有人便偷懒,往进去投了几条鳜鱼,想让大鱼将小鱼吃过些,谁料这鳜鱼天性凶残,倒将这池子里的鱼吃了个光净。”
“何须用这样的方法。”岑云川听了后不满道。
“万物皆有灵。”元平齐道:“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却也是物之本性。”
他转过头来,看着岑云川叹道:“殿下觉得这样的规则太过残忍,那是因为你我,亦是这池中物。”
岑云川低头,默默无言。
许久后才道,“可你我皆无脚,何能逃得过这水塘中的搏杀?”
元平齐却竖起手指,悄悄指了一下天,“龙便可腾云离水。”
岑云川明白他的意思,黯然垂下脑袋。
“殿下觉得苦恼,是因为此番已然巧布机关,却还是棋差一招。”元平齐道,“其实,这并非殿下之过。”
他起身,站在池边,背着手道:“在绝对的权利面前,再精妙的算计都不过是儿戏罢了。”
“博弈,往往只存在于同等或者悬殊不大的对手之间,就像是这池子里的鱼,彼此间厮杀的再厉害,都不及岸上持着诱饵的垂钓者一弯钩。”
“权势的碾压倾轧,就像是这物竞之法,本身就带着天然不公平的优势。”
“这也便是为什么,世人皆想做这至高无上的垂钓者,皆想要化龙上岸。”
他回头,看着岑云川。
岑云川也抬头看向他。
“老师……”
“殿下是太子,便是这天下……离天子最近的人。”
也是离成为天子最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