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因病崩逝。
她麾下赫赫有名的南衙帐军,也随即跟着四分五裂。
岑云川好像已经习惯了听到不同人的死亡,只是他的身体好像也因为这些不甚吉利的消息,日渐变得虚弱起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宁偶尔会借着送饭的机会,过来和他简单聊上几句。
“娘娘曾说过‘虽然她的大半生都是被困住的,但是她的爱从来都是自由自在的’”
“她爱过很多人吗?”
“不清楚……”沈宁道,“但她确实曾收留和关照过许多人。”
“也包括你吗?”岑云川问。
沈宁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许久后才用一种苦涩的语气道:“包括……宫中之人,无不怀念她曾在宫中时候的日子。”
岑云川闭上眼。
他生病后,他们便不再蒙他的眼,以防止他行走时会突然被绊倒。
可他每一日都是恹恹的,也不怎么到四处走动,只是懒懒的缩在一处,看窗外的花苞和树叶发呆。
第七十章
又过了几日,忽然来了一堆人,不等他清醒,便将他强行拉扯了起来,七手八脚地开始替他穿戴冠冕和衣服,等收拾妥当后,又不由分说得将他强行推至大殿之外。
这时他才知道,关押自己的地方其实离万崇殿并不算太远。
仅仅只是站在门外,他便已经听见大殿里面激烈的争吵声,甚至有人大声喊着:“身为人子臣下,竟敢窥视神器,是为背主叛国,天理难容!”
门忽然被打开。
有人出来了,看见他站在外面,略有几分尴尬的行了礼道:“殿下。”
岑云川眯眼看着他,半天都没将人认出来,那人只好摸着胡须介绍自己道:“微臣乃陛下新任命的左相,崔安潜,曾在户部任职。”
岑云川这才点点头。
“请吧,殿下。”崔安潜表现的还算客气。
岑云川望着面前那扇高大的殿门。
生出几分恍惚来。
从前来这里次数太多,总是理所当然的跨入门槛,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身份再次等在这里。
同样的地方。
心境却已完全不一样了。
就在门扇将要推开之际,他忽然有些紧张地制止道:“等等。”
崔安潜有些不明所以的回过头。
岑云川垂下眼睛,尽力将心头翻涌的紧张和不安强压下去。
“我有些……不舒服。”他故作镇静地道。
崔安潜显得十分有耐心,略微点点头后,竟真的拱手站在一旁等了起来。
其实岑云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门将要被打开的那一瞬间,像是有什么焦躁的漫过心头,他脑中瞬间出现了满朝文武回过头来齐刷刷看向他的画面。
那场景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说到底。
他内心还是接受不了自己身份的骤然转换,也接受不了别人眼中自己如今的这副模样,这种感觉,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般让人难以忍受。
“殿下?”等了约莫有一息功夫后,崔安潜忍不住出声询问道。
岑云川知道自己迟早都得面对,终于抬脚往里走去,他的脚刚跨进门槛,里面激烈的争吵声骤然停下。
与他预料的一样,那上百双目光皆齐刷刷投射过来,或带着打量,或带着畏惧,更有不屑和看热闹,以及不怀好意。
他不愿细看,只得将视线直直投向正中央的高座上去。
可上面却空无一人。
岑云川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崔安潜将他领至里面,两人刚一站定,周围的人顿时像流水一般泄了个干净,全争相往另一边站去,好似在他身边多待上一会儿便也要被打成谋逆叛党一般。
崔安潜摸摸鼻子,左看看又看看,见如此泾渭分明的站位,显得有些无奈。
岑云川孤零零立着,眼梢微垂,似没有看到一般。
议罪的朝会继续进行。
面对一个即将要被废黜的太子,众人的尊敬也没剩多少,几个御史就差指着鼻子,痛诉此等无君无父,人神共愤的恶劣罪行。
岑云川眼观鼻鼻观心,始终不发一言。
崔安潜站在他身边也跟着有些招架不住,微弱开口道:“太子年纪尚轻,亦有受奸人蒙蔽的可能。”
说罢,便满脸期待的看向岑云川,巴望着他能吐出几个名字来,自己也好继续发挥。
可岑云川就像是一尊饱受风霜的石雕一样,依然只是直挺挺的默然站着。
崔安潜是有些急了,再次出声道:“殿下?”
岑云川像是终于从一场大梦中清醒了过来一般,那双无精打采的双目里也渐渐有了一丝精气神。
他扫了一眼崔安潜后,在众人的注视里,竟当着群臣的面从容地认了罪。
御史都被他这副坦荡模样惊到了,不敢确信般的再次问道:“殿下的意思是……您用监国之权,擅调军队,谋逆犯上,皆是事实?”
“是。”岑云川道。
崔安潜见他完全不照自己的安排发挥,急得满头大汗,赶紧插话道:“殿下怎么到了此刻还替那些贼人们说话,您只管大声说出那些贼人的名字,陛下宽厚,定会念在您受奸人蒙蔽的份上,从轻发落。”
岑云川一言不发。
崔安潜见他没有丝毫要张口的意思,便开始自己找补起来,“您可是受太皇太后蒙骗?”
“不曾。”
“韩熙可胁迫过您?”
“不曾。”
“北辰宫舍人韩上恩如今在何处?”
“不知。”
崔安潜的冷汗已经开始像雨滴一样从帽檐往下滚了。
大殿的门再次被打开。
岑云川没有回头。
却听到众人依次行礼的声音。
一道清晰而响亮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直至停在他的面前。
“你刚刚说什么?”
来人问。
岑云川抬起眼,看向面前之人,微微带着死气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那双睥睨众生的眼此刻正带着一种意味不明的打量落在他的脸上。
岑云川顶着这样的视线,跪下后一字一句道:“罪臣有负君恩,犯下万般之罪,擢发难数,早已罪无可恕。”
岑未济忽然伸手。
身后的侍从赶紧递上了剑。
岑未济反手拿起。
大殿上顿时安静的连喘气声都快消失了,崔安潜以为皇帝这是要对太子动手了,连忙颤着嗓音阻止道:“陛下!”
岑未济却没有褪剑鞘,而是反手拿着剑直接用剑柄狠狠抽了太子一巴掌。
这一下极重。
太子的脸上很快就出现一道明显的红痕。
“朕给你机会,重新说一遍。”
岑未济抽完人,收了剑,继续淡淡道。
“臣之罪孽,当受万死。”
岑云川扬起脸,慢慢道。
岑未济的盯着他的目光变得极其危险,压迫力强到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就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皇帝忽然一把扯住了太子的衣领强行将人连拽带扯的丢入了一扇之隔的偏殿中。
群臣被巨大而响亮的关门声,吓得皆是一抖。
岑云川狠狠丢在地上,浑身骨架差点都被摔散。
他趴伏在地上,发丝凌乱,一张脸亦是狼狈。
“陛下,到底想让我说些什么?”他撑起身体,仰着脸问,他的面孔本就白,脸颊那道红痕现下清晰的像是抹上去的胭脂一般。
岑未济的目光从那张柔顺,脆弱的脸上移开,刚刚的怒气似乎已经平息了一些,只是冷冷站着。
岑云川从地上爬起来,发冠也被摔散了,可他显然也没有什么功夫去打理,任一头长发落下,衬得他憔悴万分,“我说自己罪无可恕,罪该万死,有错吗?”
“是您说过让我把您当成对手,我照着做了,我有错吗?”
“外面站着那些人,哪个不希望我赶紧去死了好替他们的主子腾位置,我不让您为难,我自己愿意去死,我有错吗?”
看着眼前神色渐渐开始疯癫的太子,岑未济眼里的自若与镇静也开始渐渐破碎,露出吃惊和诧异神色来。
他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听着太子一步更甚一步的逼问。
“这一切不都在您的意料之中吗?”
“这一切不都是您的绝妙安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