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想让西北彻底安定下来,恐怕至少得上万兵力。
各地府帅兵力由岑未济统管,而州郡兵力州府自行调配,州郡的兵力抵御普通贼匪还行,面对库特人这种族群上万的强匪,实在是不够看的,所以这些年下来,西北边陲小镇一个接着一个的被吞并,而原本世居此地的岑人不是被驱逐就是被杀害的所剩无几。
所以他们必须练就一支能抗悍匪的强兵雄将。
翻过春,岑云川亲自踏遍康平附近州郡开始募兵,这也让他对康平附近的地形和人口都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他晚上熬夜画舆图,标注好每一个重要的位置,白日便亲自操练新招募来的士兵,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渐渐的,往康平赶来的能人异士也越来越,孔梁便是其中一位,“兵与勇不相得,兵与将不相习,将与将又各不相下,这是为什么从前军队屡战屡败的根本。”
岑云川看着面前文秀儒雅的青年,实在有些怀疑对方的本事,可孔梁很快便当众立下军令状道:“给我一支人马,我只需三个月便能带他们拿下苍溪。”
事实证明,孔梁看着像是花拳绣腿,其实还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
他编营喜欢将一个人地方的人全编在一处,旁人都觉得这样下去会产生拉帮结派现象,他却不管,只是在岑云川问时,坦然回道:“同营士兵多为乡亲,这样他们上了战场便不会各顾各的,反倒互相顾及,多有帮衬,同心协力。”
岑云川点点头,很快就将这一做法推广了下去,他极其喜爱孔梁的脑子,所以两人白天腻在一处商量大小事宜,到了晚上各自归营还要不停书信往来,冯尔俨都要酸乎乎说上一句,“我看你俩干脆结拜了算了。”
因受当地百姓的拥戴,练兵的过程比他们想象的倒顺利上许多,他们也边练边实战,摸索出不少思路来。
临近几个州郡看他们弄得热火朝天,也起了心思开始团练,虽规模上比他们小上很多,但仍具备了一定防守的功效。
冯尔俨也被他派出去领左州兵马,临走前看他胡子拉碴,衣衫破烂,哪里有半分皇室子弟的模样,于是劝道:“殿下也应好好保重身,切勿熬坏了身子。”
岑云川知道他是真心关切自己,但肩上担子确实重,他也没有办法。
这一年,左州遇袭,手下告急,但知道岑云川不宜出兵相助,于是死扛着没送求援信来,直到城内弹尽粮绝,出现了人吃人的可怕情景。
各地日日发急报来希望康平能出兵相救。
康平刺史只能来请示岑云川,可岑云川却一言未发。
主力部队还在牵制西陲敌军,他布下的天罗地网还远没有到收官时候,若此刻轻易调动,恐这一年的心血都要白费。
孔梁怕他感情用事,早早就从西山赶了回来。
还没进门,便见岑云川独自立在屋檐下,身形嶙峋孤寂。
“钱绥送信来了。”见孔梁进来,他声音黯淡沉哑道,“没有求我救他,而是希望我能出兵去救南川。”
正当孔梁一颗心跟着悬了起来,生怕岑云川一个不忍心便答应了时。
“我没有答应他。”便听见岑云川艰难道。
孔梁这才放下心来,其实他与钱绥相识不久,但日日为同一件事打拼,多少是有些感情的,更不用说岑云川天天与钱绥同进同出,更是生死之交,做出这个决定会有多艰难。
“他一定恨透了我罢。”岑云川语气里是数不清的怅然和哽咽。
不但钱绥和冯尔俨等人不能理解,军中许多人也很难理解,可事关机密,岑云川连一句解释的话都不敢多讲,只是默然受大家指责和鄙夷。
甚至有人传言说他这是怕了,说他当初说什么为了西北安定,练兵明明就是为了他自己。岑云川听到流言,心里也越发难受,桌案上的灯燃了一宿又一宿,依然无法安歇。
随着重镇接连失守,全部的压力正如之前预料的那样全都积到了他手中的新军身上——康平也成为西北五镇最后一道防线。
而作为康平新军背后的主帅,岑云川知道,自己的定力决定了这场仗最后的胜负,如今破釜沉舟,付出如此巨昂代价,等的就是布局收网那天。
枯坐一夜后,他于天明前走出营帐,看向东方,看向启明星高挂的方向,他走在占满白霜的荒野上,看着大片大片因为战乱而荒芜的土地,手抚过丛生的杂草和斑驳的墓碑,最后看向面前数不尽的巍峨雄壮的高山。
层峦叠嶂,巨峰遮天。
他立于荒野之上,面向如阴翳般袭来的群山与那气势汹汹的风霜。
衣袖被吹得鼓起。
但骨骼依旧却笔直如刀剑。
而另一边。
西江大营内,氛围更是凝重。
岑未济挥师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可能取胜太过容易,全军上下不免骄躁起来,在临水一战中,对上没什么名气的孙成时,主将为求速胜,在连日高强度行军,军士已然疲惫状态下,下令攻打对岸的烟州。
而烟州城内有大大小小将近上百个湖泊,想要拿剿灭敌人,只能靠水攻。
那孙成极为狡诈,看大虞的军船靠近漳湖后,便立马缩短战线,用炮火猛轰其中主舰,使得大虞的军船被迫分为前后两段,而其又利用对地形水流的掌控,迫使大虞船只进入湍急复杂水域后,内部船只开始不断相撞,而孙成则接连派出小船用硝石火药往大虞的船只上抛火球,让大虞水师乱成一团后,部分被迫进入漳湖芦苇荡,然后被伏兵绞杀。
岑未济当时立在岸上,看着不断起火的船舱和跳下水的士兵,已然知道此战损失惨重。
而侧翼亦被卷进暗流区后,上百艘战船都被横风吹翻,让局势更不利。
这是南下后败的最彻底的一次,包括岑未济在内的主力军队尽数陷入孙成的包围圈内,甚至连之前去增援的林帅都阵亡于前线。
战后烟州城内的河道几乎被血水染红,上面飘着数不清的战船残骸和尸体,沿岸的百姓甚至连河边都不敢靠近分毫。
岑未济下令必须找到林长厚的遗体,士兵在沿岸打捞人数日,才找到三分之二的尸体,剩余的要么被湖底的水草缠住,要么不知道飘到了哪个分支水道或者暗河中去。
此一战对士气打击极大,当夜开御前会议时,主将怕担责甚至将指挥失误的罪责当众甩锅给了副将,副将又哪里敢背这个锅,生怕皇帝一怒,自己九族被灭。
临水这一战,折损了林长厚。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林帅是何人?
那可是当之无愧的大虞剑鞘。
当年岑未济打仗最爱剑走偏锋,往往只带极少数人马便敢去偷袭敌军,次次打的都是险胜之仗。而林长厚却与他完全相反,林帅此人无论是性情还是打仗风格,都讲求一个四平八稳,所以他喜好大开大合的排兵列阵战法。
当时军中都说,岑未济是破敌利刃,那林帅便是护剑神鞘,无论岑未济在外面打的多放肆逍遥,林帅总能在背后默默托底。
这对战无不胜的老搭档,曾是多少敌人的噩梦。
可谁都没有想到。
临水这一战,竟将此国之脊梁沉没于此。
别说岑未济本人,便是其他人亦是无法接受此噩耗的。
林长厚尸体被找回来后,岑未济在灵台旁独坐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他的目光一遍遍扫过尸身上的每个刀剑窟窿和双臂及头颅上那被火烧的糜烂黑红的腐肉,以及眼窝那半截断箭。
皇帝久久不语,背影孤寂。
可跟着的将士们却早就私下有了打算,此战已杀尽士气,而且如今他们又身陷敌军层层包围,最近的援军还是没什么经验的七皇子,怎么看都是输局难拧。
已死了一个林长厚。
皇帝可万万不能再有什么差池了。
而且南地最富庶的地盘都已经被拿下,此战已大功告成,继续与南朝缠斗下去,越靠近南都,他们本就水师力量不如对方,只怕会输的更多。
所以众人聚在一处,商量了个议题,打算劝皇帝突围后退兵北归。
他们去前自以为已经全部达成共识,皇帝定能允准,可真的到了岑未济面前,一群强势惯了的悍将们却支支吾吾的不敢开口,最后还是一个年纪大些的将军说了出来。
岑未济看着面前高悬的作战舆图,听着他们七嘴八舌说着退兵的好处。
南朝正在拼命调集所有剩余兵力,准备将他们困于这临水之滨,彻底一网打尽。
有人提出建议,趁着对面的兵力还未全部到位,不如集结队伍先猛攻西北口的湖口,保证皇帝能安稳突袭出去,然后和纂南的大部队再次会师。
这样确实是最稳妥的办法,但弊处是他们人数太多,先头部队容易突围,但也会迅速惊动南朝增援,到时后面的几万人恐怕就要被包饺子了。
但在大多数人看来,只要岑未济和自己能突围,牺牲点普普通通的士兵这都是可以接受的,况且已经到了如此生死关头,再讲什么仁善体下都是虚话。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岑未济端着烛台回身,看向下面。
所有人伏倒在地上,面面相觑,却无一人再敢开口。
岑未济忽冷冷一笑,但眼中却俱是失望。
对他们的心思,他了如指掌,但作为全军的首脑,他要想的远比逃命多得多。
此役可输,但此战却不可输。
从湖口逃脱固然能保命,但却会将之前的努力全部付诸一炬,临水丢失后产生的效应很快便能波及到其他地方,他们将会面临的全线溃败。
“传朕旨意,怀远将军带左步兵团往丘山撤离,奉恩将军率左右车兵团绕两翼……”岑未济道,“朕亲率骑兵断后,所有人不得延误,即刻按照旨意出发。”
岑未济话音未落。
下面立马慌乱起来,谁都没有想到,岑未济竟放弃了最稳妥的撤退办法,选了这么一条离奇的路数。
丘山敌军少,但山大大批人马进去后容易分散,虽能保证最多人活下来,但对将领和皇帝来说反倒风险升高。
岑未济卷起舆图,揣入怀里,往外走去。
身后是一声声的“陛下……不可啊……”
“陛下,请您三思!”
“此招太险……陛下!”
可他没有回头,出了营帐后,翻身上马,一人一骑独身穿过三军,看着那一张张面孔,他勒住缰绳高声问道:“儿郎们!可俱否?”
三军的呼喊声震天动地,是一声声的“不俱!”
他亲点骑兵扼守湖口险地,与孙成亲自交手,焚毁桥梁,掩护其余人撤退。
孙成不知与自己交手的是大虞皇帝陛下,只是下意识觉得,此军上下风气似与前几日完全不同,军貌森严,行动神速,勇猛无畏,无论他怎么想办法竟都无法将手下人马推进到兆水以东分毫。
两军只能隔河对峙。
岑未济命人砍了许多树枝,然后将树枝上分别绑上火把,又让众人分散着跑开后,在河边高举火把。
一时照的水面都煊亮,一眼望去竟有数万人之众的样子,岑未济命人将白日扎好的水筏放入河中,做出一副强行渡河姿态。
孙成以为对方这是要趁着夜色过河偷袭,见火把往这边来移动,连忙下令退兵。
见大军得以平安撤退。
天色将明,岑未济这才调转马头奔赴山中。
行数里地后,他于临水之川回头,看着山下河道中仍飘满残骸和腐烂的粮食辎重,还有平原上的来不及掩埋的两军尸首,最终抬头向西望去。
本应是大川奔流,沃土千里之地,如今却断壁残垣,一片萧条。
月沉于西。
溶于漫漫天地。
他回望山河,满目疮痍。
这一年冬天。
岑云川等待良久的时机终于到临,他主动出击攻打了库特人的老巢。
库特人迅速组织力量反击。
他们不敌,往康平方向逃回,库特人本不想追,但有眼尖的发现康平军不愿舍弃辎重,便起了贼心,想要抢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