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不想被救赎 第99章

塔尔摇了摇头,笑笑,“大概是几千年以前吧。埃德温,我正要和你讲呢。”

时间就这样轻飘飘地被恶魔说出来,就好像几千年和几分钟一样容易被衡量。但是主教清楚时间远远没有听上去那样轻盈,它们是厚重的,就连神明提起时也带有微不可察的厌倦和孤独。神和他挨得仅仅的,傍晚的残阳已经褪尽,现在从窗子照进来的是月光。月光下两个人的阴影重叠在一起,阴影浮在阐述故事的塔尔脸上,他垂着眼睛。

太糟糕了。埃德温的小指轻轻颤动了一下,他必须按捺住翻过手握住塔尔的冲动,因为塔尔说起时间时看上去很寂寞。

神察觉到手心微弱的酥痒,他顿了顿,开始给埃德温讲那些他没有听说过的故事。

千年前的世界和千年后一个样,教廷重建之前,也有着庞大森然的建筑和秩序井然的依仗。但在那之中,人们的贪婪和对利益的渴求也不曾存在任何差别。就像是揭起一块伤疤,塔尔讲述着他的身世,旷世的恋情和糟糕的收场,以及这场失败的婚姻带给他双亲的那个不受欢迎的礼物。

“就是我啦。”

塔尔说,一边抬起眼睛对主教笑了笑,看上去满不在乎,“所以我才开始逃亡。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想要抓捕我,同时被两大势力追杀确实很麻烦——不过,我觉得我做得还不错。”

他做的确实很好。任何人都没有想到他居然坚持了这么久,狡猾如狐狸,灵活得像是猎豹。他在酒馆和荒无人烟的遗迹中潜行着,习惯于和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但很谨慎地没有对任何人交付真心。他喜欢自由的生活,偶尔会连逃亡那一部分刺激的感觉也一起喜欢。年轻的恶魔想过会怎样收场,然而他毫不在乎,那时候他天真地觉得连死亡也能算进自由的一部分。

自由。埃德温在心中重新咀嚼了一遍这个词汇,不知为何,此时觉得有一点奇异的酸苦。塔尔按住他的手,就像是按住蝴蝶的翅膀不让它飞走,他的眼中闪闪发光:

“亲爱的主教,”他就像是看穿了他的思绪,“不包括爱情。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没有,那些都没有,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

谈到自由当然不得不提起爱情。埃德温终于意识到,他确实有过担心,塔尔看上去会是很多人喜欢的类型。

但是,就这样被直率地告白也太让人没有防备,埃德温知道塔尔是想要让他放心,但不知为何他觉得双手被触碰的部分岂止是温暖,简直是发烫。他想起在酒馆里恶魔选择用饮酒代替回答的那个问题,如今却坚决而坦率地告诉他答案。

“塔尔……”他喃喃道,随即忽然收住了话音,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浅灰色的眼瞳带有一点求助的颜色,不知道应该回应他的告白还是继续听他说话。

恶魔勾起嘴角摇了摇头,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

“虽然如此,我最后还是被教廷提前一步得手了。我的母亲,也就是当时的圣女给我写了一封信。那种时候我没有办法不动摇,如果能做到完全不心存期待,或许才比较可悲。”

埃德温点了点头。主教很认真在听,月光透过窗子洒在他身上,塔尔在阴影处,而埃德温被月光照亮,他的轮廓像是勾勒了一层银色的丝线。他看向他的眼中摇曳着共振的情绪,就像是当初恶魔那些最隐秘的心情,他都得以一一共情。

塔尔当时的处境很糟糕。恶魔被关押在囚室里,那时的囚室就像现在这样,二十四小时都点着明亮的圣烛,就算是把身体蜷缩在一起,那种难受的感觉也会彻底地渗入每一寸皮肤。

恶魔开始思考他的结局,虽然看上去结局也只有死亡而已,不过他还是寄希望于他匆匆在教廷的藏书室留下的契约书。如果乐观的话,说不定只需要几天他就会被人召唤。其实,死亡对他来说也不是那么可怕,但有条件的话,他还是想在这个世界上用那双眼睛多看一看。

他没有想到教廷在最后发现了他的潜能,并且发掘了利用潜能的办法。

他没想到最后他连死亡都做不到,只能在瓶子中被无边无际的光明困住,或者在可怖魔神的火焰中奄奄一息。

塔尔告诉埃德温这段过去,他的声音轻柔而缓慢,并没有显露出太多情绪。最开始恶魔试图在瓶中计算日期,很快他就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他开始想象有人会打碎瓶子救他,那时候他发了疯地渴望出去,以至于一次又一次开始想象那幅场景。他告诉埃德温,他无数次想象过究竟会有谁发现藏书室被夹在无名书页中的契约,直到最后才终于觉得或许这本书早就丢失在了历史浩渺的踪迹里,无处寻觅。

“我找到了它……?”

埃德温轻声说,还有一点不确定。

恶魔抬起眼睛,那双就像馥郁的酒液般的剔透眼眸倒映着他的身影,在方才的讲述中,他暂时褪下了情绪,抿着嘴唇,这时却微微弯起嘴角,有种惊心动魄的漂亮和纵容,

“是你找到的那本。”

“但还是太晚了。”埃德温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时间对不上,他忽然觉得某种难以言喻的疼痛漫上了心脏,“如果再早点就好了,或许我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带你出来。

他如此迫切地希望着。

因为恶魔实在是太痛苦,太寂寞了。埃德温知道他还没有弄清楚全部真相,比如塔尔是如何成为现在他面前的神明。可他只要想一想他放在心上的塔尔在数不尽的岁月里带着一份最终没能得到回音的期待一次次绝望,那双石榴红的双眸就是在那时候一点点黯淡下去的,就觉得心痛到无以复加。

埃德温的手指再次抽动了一下。但是这次,他没能完全抑制住情绪。他张开手指,塔尔惊讶地投来目光,然而主教却坚定而毫无犹豫地交叉了手指,和塔尔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我很抱歉。”

他的目光这样说,而恶魔忽然露出了某种表情,就好像想要若无其事地勾起嘴角,又有流泪的冲动。他珍惜地轻轻晃动了手指,享受着和埃德温手指轻微的摩擦,

“不要道歉,”

塔尔的声音有一点哑,“埃德温,你最后还是找到我了。没有早也没有晚,我已经不难过了……你看,我果然没有猜错,找到召唤书的人最终救下了我。”

埃德温的眼神有点困惑,他还没有弄清楚为什么恶魔要这么说,就好像你认真感谢一个人,而他却还在为没能早一点帮到你而感到烦恼一样。塔尔忽然有点失笑,但更多的是那种冲动,想要把一切都告诉他,把自己的心情告诉他,告诉他他是如何拯救自己的,从灵魂说起。

他们还有时间……

塔尔凑上去,埃德温怔住了,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而恶魔亲了一下他的嘴唇,亲吻转瞬即逝,几秒钟后,塔尔舔了舔嘴唇,坐了回去。

牵手还不够。埃德温抿了抿嘴唇,还是和记忆里一样甜。他现在想要拥抱恶魔,他按捺住自己的冲动,开始了新一轮的忍耐。

而塔尔开始告诉主教所有关于后来的故事。

*

黑暗神的生活就像是亘古不化的冰雪那样刺骨,仅存的值得交代的事件都浸润着湿漉漉的鲜血。塔尔全无保留,他事无巨细地和埃德温讲述着他的生活,随后是那本黑书,被气运之子入侵的世界,还有他在得知真相后的那一次攻击。

圣子在遥远的边界受到了黑暗力量的袭击,所以匆忙而狼狈地回到了教廷。贵族势力借此为题对年轻的主教发难,并发现了他隐瞒多年的血脉秘密。命运的齿轮就这样旋转起来,将一个早就死去的恶魔带到了埃德温身边,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奇迹。

奇迹就像是一场雨。但雨并非只落在一个人身上。

奇迹落在塔尔身上,他突然不再那么怨恨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千年前的恶魔一无所有,没有人倾听过他的故事,但在千年之后,有一个人类选择爱他,所有的故事忽然又被填补了颜色,幽灵在神明的身上复活。

神明一次次纵容主教。

重回人世的幽灵意识到自己还不甘心离开,不仅他让埃德温看见了世界的颜色,埃德温也让他想起了他曾经爱过的一切,明亮的、美丽的一切,能和主教谈论这一切,其实让他感到开心。将埃德温从泥沼中一点点拉出来,将即将破碎的他用亲吻和拥抱牢牢地粘在一起,就像是当年的他也能得到救赎那样,即使他没有等到。

然后最后的期限到了。

神明选择在必要的时候抽身而去,早已死去的幽灵却莫名其妙替神做下决定,收起了那条红宝石发带,走出了埃德温的房间,不想要给他任何束缚。

就算他知道自己会再一次被杀死,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人找到他。

直到埃德温走上白塔。

“直到你走上白塔。”

塔尔轻声说,直到那时他才明白,属于恶魔塔尔的灵魂没有一秒钟甘心,没有一秒钟得到救赎,一直被困囿在过去那个已经破碎的金瓶之中,直到主教彻彻底底地将金瓶的残骸在明亮的圣光中碾碎,天光再一次照在了他身上。

“我爱你。”

他看着埃德温的眼睛,坚决而缓慢地重复着,“我想要你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实现所有愿望。我想把所有一切都给你。我发现我的愿望和你一样,我想要你留下来,永远留在我身边,也想要你永远不要忘记我……”

他说这些话一点也不觉得羞耻,可埃德温却觉得自己连耳根都在发烫。

原来被塔尔坚定而坦荡地爱着是如此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像是整个世界都在身边融化。塔尔,埃德温在唇齿间轻轻含着这个名字,浅灰色的眼中倒映着眼前的身影,神明。他生来就是追逐野心的狂徒,此时忽然生出不可思议的期冀,渴望就像是生着翅膀的鸟雀那般远离地面,高飞到无法估计的地方。

就像是他作为有一半魅魔的混血觊觎人类最高的尊座那样,他即将走上人类最高的位置,那么,觊觎一个神明,或许不能作为太大的罪过。

而神明明明有着摧毁天地的力量,却乖顺地坐在他面前,带着人类送给他的礼物,就像是一个标记。

他显然也有点忐忑。连神在爱人面前也会不安,谨慎地期待着埃德温的回应,柔软的黑发长到肩头,被亮晶晶的红宝石束起,嘴上说着温柔而甜蜜的话语,

“我很抱歉欺骗了你。以后不会了,绝对不在你面前说半句谎话。”

埃德温闭了一下眼睛,以缓解在这一切面前的眩晕。他永远会对塔尔的撒娇束手无策,更何况他这么认真地在面前发誓。但是还需要做点什么。人类也比神明想象得狡猾得多,永远无法满足于眼前得到的东西。

“不许离开,不许忘记……”

埃德温低声重复了一遍神明许下的心愿,他问塔尔,出于故意的为难,“但是神骗了我,我要是对你生气呢?”

神漂亮的红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他,就好像目光中只有他一个人那样:

“这个可以,”

塔尔说,“可以生我的气。”

埃德温的手指动了动,但是这次他没有成功把抱住塔尔的冲动压制下去。

*

主教伸出手来,而恶魔知情知趣地自己凑了上来,拥抱是彼此都在用力,主教把头颅靠在神明的肩膀上,神身上有好闻的玫瑰气味,那是他的玫瑰。他在背后抚摸神明后背的手向上摸索而去,直到抚摸到塔尔柔软微凉的头发,还有那条红宝石发带。

轻轻一扯,发带就到了人类的手中。

埃德温低声喟叹着,收回手松开这个怀抱。他浅灰色的眼睛闪烁着,看向塔尔,提出了一个特殊的要求,

“告诉我神明平时是什么样子。”

塔尔稍微侧了侧头,观察了一下埃德温的表情。主教此时的表情沉稳,但恶魔知道埃德温麻烦起来要比看上去麻烦得多,此时他显然已经想到了什么隐秘的主意。主教像是一条毒蛇,在他走上阶梯的路上已经有不少人遭其毒手。

然而,神就喜欢他这副模样。

埃德温再一次站在神的面前,打量着黑暗神本来的面貌。若是忽略掉神此时温柔纵容的目光,塔克修斯其实很符合神明一词的形容,修长的身躯,深渊般深沉的黑色长发和赤红色的眼睛,重要的是神的气质,久居上位,高高在上太久,无边无际的神力浸润了他恶劣冷淡的气质,埃德温猜得到他看其他生灵大概就像是看待蝼蚁一般。

“别动,”埃德温说,将发带缠绕在手上,随后单膝跪下来。

神不能失去他,爱让人盲目,心甘情愿接受一切条件。塔尔果然一动不动,抿了抿嘴唇,任由他动作。然而不动更让神明看上去像是一尊俊美的雕像。主教曾经无数次经过圣堂那尊雕刻着光明神的塑像,也虚情假意地跪在雕像前诉说过虔诚。因为使用光明要求虔诚。

不过,塔尔不向他要求虔诚。

而他更不是一个轻而易举就能满足于神提供的东西的人类。

埃德温半跪在地上,拉过神明的手,指节修长,骨骼漂亮,他从神的指尖开始亲吻,起先就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在敬拜神祗。他完全是一副教廷大主教的做派,塔尔这才注意到他甚至连教袍也还没有换掉,这让眼前的一幕更加荒诞而具有冲击力。

他真的很擅长伪装信仰。

主教的脊背俯下成一个紧绷的弧度,灰色的眼睛轻轻阖着,信仰总是盲目的,就像这样。

他低声喟叹道:“你是神明……”

塔尔有点不安地动了动手指。因为主教是一个爱人,而不是信徒。

埃德温的睫毛轻颤,随后半张的眼眸中露出一小片阴影般的灰色,灰色简直能吞噬一切,就像是不断旋转的风暴,宣告着他的野心不止于此。

他按住神的手臂,手腕上的发带垂落下来,纯黑色的丝绸轻轻擦在神明的手背上,就像是一个朦胧暧昧的亲吻。埃德温低声命令:

“别动。”

“你是神明……但也是我的塔尔。”

埃德温说“我的”这个字眼时有一种动人心魂的笃定,就像是神明为人类所有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然后那发带就像是蛇一样缠上了神的手臂,盘旋着将他的双手紧紧地束缚在一起,用薄薄的丝绸制成,只需要千万分之一的力量就可以挣脱。神没有使用他的力量,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束缚住了,仿佛人类真正地捕获了一个神明,并且任他处置。

这可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会对神明做出的冒犯之举。

塔尔眨了眨眼睛,显然对目前的情况不知所措,

“我不会动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但是神明还是这样说,直到埃德温俯身压下来,人类将神明按在柔软的床榻上,在他的身上投下甜蜜的阴影,用发带束缚住神能够毁灭天地的双手,纯黑色的发丝散落在被褥上,激发出一阵阵玫瑰的气息。

埃德温短促地吸了一口气,看着任他处置的神明,这副景象太过于摄人心魄。

他知道他多么想要亵渎神明。

他也知道他多么认真地珍视着他的神明。

黑暗神的衣袍精致华美,有一种冷冰冰的触感。不过塔尔说得对,不管什么衣服都比埃德温那一大排扣子要容易解开。埃德温不知道他是不是用正确的步骤解开了神的衣服,但看上去情况有一点儿乱七八糟,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很快他连自己的衣袍也解开了,银色的扣子,滑落下来的黑丝绒的面料。埃德温现在使用的是黑暗神的力量,这让他更好地控制住自己的血脉,魅魔的血统在他的体内发酵成熟,他此时使用它,令自己就像是一枚沉甸甸的果实。

魅魔并不是一种脆弱的生物,正相反,他们的天赋令他们有着独特的危险和迷人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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