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教犹豫了一下,决定回去列一个提案,他习惯于做事不留下任何疏漏,而且将更加慎重地对待神明和自己的未来。但他知道他此时心中新的激荡而出的火花意味着什么,埃德温闭上眼睛,然后睁开。
远处的老园丁想,我种的玫瑰多么美丽,所以主教大人才会停滞在那里,就像是对这份神赐的美丽心怀感激。
埃德温看着玫瑰花丛中的塔尔,心怀感激,虽然他知道他们已经不是彼此道谢的关系。
“塔尔,”他最后说,觉得自己的声音干涩,所以笑着清了清嗓子,“这足够我为你做无数件事情了,你知道的,其实我一点奖励都可以不要。”
埃德温看上去又渴望又克制。塔尔站在花丛之前,而埃德温在他眼前,背后是教廷的建筑物,就算那些建筑物再高大,也无法掩盖更远处的群山。山脉在西北方向包围着王城,此时在明亮的日光下被镶嵌着金边,看上去就像是为主教带上的王冠。
神很喜欢这些预兆,虽然命运是虚无缥缈的存在,但眼前的一幕使他愉悦。埃德温那样看着他,塔尔忽然觉得之前在语言上小小的陷阱或许是值得的……
“亲爱的主教,”
他勾起嘴角,用最亲近的称呼迷惑一个理智的人的心肠,效果一如既往地成功,
“你似乎理解错了,这可不是我为了请你帮忙所要给你的奖励。我只是花了一点时间和你讨论未来,我们共同承担的未来,更何况明显要更麻烦你来安排——我的意思是,奖励其实是另外的东西。”
“什么?”
埃德温轻声说,只是出于惊讶。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再一次收紧,但一切都是积极意味的,在塔尔面前不会有坏事发生,他屏住呼吸,想象着那些收到生日礼物的孩子是否是这样怀着惊喜的忐忑来拆开包装。
“巨龙山脊,”
塔尔冲着他露出一个比滋滋作响的蜂蜜酒还要甜蜜的笑容,埃德温怀疑这句话里的酒精含量比酒馆里的招牌还要高,不然他怎么一瞬间头晕目眩,像是面对恋人的约会邀请没有出息的小伙子,结结巴巴想要重复这个词汇,加以确认——
“是的,”
恶魔冲他眨眨眼睛,“埃德温,我也想和你一起看一次巨龙山脊的流星。”
*
诺亚坐在精致华美的雕花大床上,他方才还在教廷四处奔走打探消息,一无所获的焦虑漫上了他绝美的容颜,他的眉间紧锁,近乎要怀疑整件事情确实没有发生过。
实际上他也的确把一切都忘记了。若不是系统在他脑子清清楚楚地复述了一遍,勉勉强强让他找回了记忆,那天早晨发生的事情对于圣子来说也会悄无声息地被掩盖。
“……问题是现在情况根本没有好到哪里去,”
诺亚意识到因为焦躁,自己的声音过于尖锐了,所以在一瞬间刻意压低了声音,“首先是明亮的白光,然后是象征黑暗神的黑色的雾气,这到底能说明什么?”
“至少说明黑暗神恢复意识了,”
系统依旧是冷冰冰的机械音,甚至距离要更远,它和这位宿主相处的不好,也心知肚明对方不会听从它的建议。假如诺亚做的很好也就罢了——其实他前一段时间倒真没什么值得指摘的地方——但眼下很明显出了一点问题。他这句话没有声调,却莫名刺了他的宿主一下。
“这件事不需要你来提醒。”
诺亚把眉头皱的更紧,“白光究竟是因为什么,是有人想要先下手为强吗?喂,你说有没有可能有人提前得知了我们的计划,打算就在我们动手之前置塔克修斯于死地。教廷并不缺少这类虔诚的信徒,而圣骑士的口风也未必如我想象的那样紧。”
这确实是一种可能。不过,能释放出这种级别的光芒的,至少要到教皇、主教或者圣骑士长的级别。圣子已经询问一圈了,所有人都声称在仪式现场不曾见到前两者,但教皇和主教都因为身体不适独自休息,主教甚至延迟了国王的拜访。
埃德温大主教的嫌疑很大。
而且,他也有一定要杀死恶魔的必要和从圣骑士那里获取消息的条件。毕竟主教和恶魔做交易不怎么光彩,要是恶魔存活下来,对他的威胁直线上升。
“但是还是有奇怪的地方……”诺亚喃喃道,“黑暗神如果真的在生死关头恢复了记忆和能力,为什么不杀死现场的人反而抹去他们的记忆呢?而且,塔克修斯为什么不来找我,无论是失去记忆前还是后,我都应该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才是。”
“还有其他的可能吗?”
系统询问道,“或许那天早晨出现的并不是主教,又或许那道光也不一定是和恶魔为敌的,还有一点,听说时间洪流就算恢复了也还会有后遗症。一切都存在可能。”
“是啊,”诺亚说,带着刻意的嘲弄。在事情出现问题之后他便展露出更大的攻击性,像是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所以一定要反驳别人,
“说不定主教爱上了一个低阶恶魔,恨不得抛弃一切为了他去死呢——”
他的表情说明他认为这个念头有多么愚蠢,只是作为一个蹩脚的玩笑。
“我是说,思考那么多荒诞的可能性在现在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光明神不是要来了吗?”
事情一定在什么地方出了一点岔子,但不一定完全失控。就算是感到不安,圣子依旧对未来没有完全失去乐观。这个世界进展得挺好,虽然他想要将两个神的爱都占为己有,但要是实在来不及,只攻略下一个也并不算太失败。
他坐在镶嵌着宝石的椅子上梳洗着,因为系统告诉他光明神的脚步逐渐离他近了,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至少光明神看来对他的迷恋程度走上了正轨,只需要轻轻的一个推动,尽管时间耗费得比想象中要长,但离结局总算不那么远。
诺亚露出了乖巧温顺的笑容,就像是把眼前的人作为自己生命的全部那样。
而光明神很满意他的信徒兼爱人的这副模样,这个人类有着最美丽的容颜,还有对他最真诚的心,这就是他一点点沉浸其中的原因。尽管神觉得有一点不妥,因为他之前从来不对一个漂亮的玩具付出这么大的心力,但他内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拖拽着他不断做出代表爱意的举动。但是这股力量隐藏得太好,他只有很少的时间能意识到这一点。
而且,随着和诺亚相处的时间逐渐累积,他越来越不经常察觉到那种类似于身不由己的感觉了。
最近他甚至动了念头,要和面前的少年共享他的神格。
不过,这个想法离实践还有一段距离。光明神搂着怀中的少年,倾听着他像是雏鸟般一句句诉说着对自己的仰慕与爱恋,一遍遍宣誓着忠诚,只觉得在塔克修斯那里感受到的愤怒也在圣子的温声软语中逐渐消散。如果要选择一个人类去爱,那当然应该像他这样选择一个娇弱美丽、一心一意信仰自己的,而诺亚如此离不开他,相比绝对不会在神明的赌注中让他失望。
想到这里,光明神放缓了声音,哄着胸膛上的人类,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神如此说,“但不能交代细节。这是神明之间的赌注,亲爱的,但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尽管放心吧。我相信没有人能够比你对我更虔诚。”
怀中的少年的声音忽然不自然地顿了一下。
光明神低下头,金色的双眸中映照出诺亚的脸,他最亲密无间的小爱人的脸色忽然苍白了起来,就像是受到了惊吓,结结巴巴地询问着更多细节。这个反应重新让光明神感到不悦,不过,也有可能是他的圣子过于妄自菲薄了,他一向需要小心呵护。
于是,光明神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他不知道此时诺亚的心情。诺亚感到迷茫和困惑,但在这两种情绪之上,还有一种情绪更加让人心惊胆颤,那就是对即将落在头上的巨大的不详的预感。在原本的世界,诺亚即将被抓捕前,他也忽如其来地涌动出这种情绪,他很难把这完全理解为一种巧合。天哪,一切本来尽在掌握,现在却忽然如坠云雾之中——
但是,诺亚很清楚地知道,一个人在预知不详将降临时是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的,就像他此时即使再不安,也要极力哄住光明神,企图问明白更多细节。
“我当然愿意,”他苍白着面孔,却对光明神甜甜地笑了,“我如此深爱着您,这份真挚绝对无懈可击,不会辜负您对我的期待。”
少年绝美的容颜让他苍白的脸色变成了紧张和羞涩的表现,光明神满意地低头看着圣子,只觉得自己心中对他的爱恋又增加了几分。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塔克修斯只有唯一的一个信徒,而他有着无数甘愿为他牺牲的信徒,他相信自己的眼光。
很可惜,在所有知道这场赌注的人之中,也只有他如此坚信着。
第69章 试炼伊始
即使是神明也无法看透人心。
这是全能的神唯一的缺憾, 不过对于神明来说也无伤大雅。他承认忠诚的,便在历史上留下千古的美名;他痛斥背叛的,无可辩驳下就承担罪人的骂名。就算其中出了什么问题,神不会知晓, 也不屑于知晓。
在所有人都没有醒来的凌晨, 圣堂外总会响起踟蹰的脚步声, 一个佝偻的身影停在门前, 那双混浊的眼睛总是极力瞪大,企图看清被彻夜点燃的圣烛所照亮的光明神塑像。他简直是一个幽灵,守夜的年轻骑士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在被吓到一次后, 表达欲格外强盛:
“谁能相信他就是曾经那个‘硬骨头的老巴特’呢!”
巴特教士被神剥夺信仰的权利后本该被逐出教廷,但他年纪太大, 没有妻儿,和亲戚几乎不联系。今年的冬天是这些年里最难熬的一年,因此教廷还是破格准允他留下居住, 以昭示光明神的宽允。
但他不被允许再踏进教堂一步。
在以前,他一直是最早参加祷告的人。在圣堂门口, 老人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圣烛的光华灼痛了他的视线, 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低下头颅,却叹不出气来, 神已经剥夺了他的声音。他下意识用颤抖的手指摩梭胸口,却什么也没触碰到,那里原本有一串玫瑰念珠,现在他是不被允许接近神的罪人, 自然不能佩戴任何神祗赐福的饰品。
他就像是游荡在教廷中不详的幽灵,人们见到他时便回身躲避。
这个年纪的老人本来就衰老得很快,这一阵子,更是出奇地衰败下去。
巴特教士面对任何人一向都是一副严厉的作风,是块出了名的硬骨头,但此时他的脊背却像是从中间倾塌的雪窝那样忽然弯折了。年初时,他整个人还显得精神,如今整个头颅都是灰败的,面上也镀着一层不详的阴影,生命力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流失。
原本人们猜测他还能再活上十个年头,现在看来,他熬不过这个冬天。
他基本上可以被概况成一个落魄而可悲的老头,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威胁,
……唯独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在某些时候仍旧炯炯地照射出光芒。
诺亚绕过住处下面的小花园,沿着大理石铺成的道路向教廷的圣堂走去。在他的居所之外,处处是鲜花盛开,沿途中遇见的人都微笑着向他致意,他身上穿着的是王国最好的一批绸缎,上面织着的暗纹由数十个宫廷画家绘制。
作为最受神明宠爱的圣子,这一切对他来说习以为常。
他走到圣堂前,正要走进,却忽然感到了不容忽视的视线,这种目光对他来说十分熟悉,在他原先的世界中,那些被他诈骗光所有钱财的人也总是会用这般怨恨的眼光瞪着他。诺亚转过头,在灌木和蔷薇花丛的阴影中,见到了被他剥夺一切的巴特教士。
对方整个人都佝偻着,以至于直到此时才被圣骑士发现。穿戴着银光闪闪盔甲的骑士急忙上前去驱赶这个不讨喜的老头。圣子曾经宣布过神的裁定,神的举动也证实了圣子所说的无误,那么,这个卑鄙阴暗的叛教者绝不应该前来骚扰圣子殿下。
而巴特后退一步,以示并无纠缠之意。他只是深深地看着诺亚,就像是要把那燃烧着烈火和仇恨的眼神烙印在他的眼膜上,随后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主动转身离开。他的步伐一深一浅,老人右半条腿受了寒气,一直不大爽利。
或许在场的其他人没能读懂巴特教士的话,但诺亚轻轻抿了抿嘴唇,他会读口型,所以清清楚楚地勾勒出这条留言:
“你最终会遭到报应的。”
真是倒霉,诺亚恼怒地想,好无聊的诅咒。
巴特彻头彻尾地输给了他,已经不具备任何威胁,在意一个半身埋进土里的老人的呓语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他转身再次叮嘱身后的骑士,绝对不能在让这个亵渎神明的罪人出现在他的眼前,否则光明神会动怒。他的表情有点过于狰狞,就连熟悉圣子的骑士也被吓了一跳。
不过这段小插曲终究被解决了。诺亚平静了一下呼吸,仍旧往教堂中走去。
他尚且没有意识到他情绪的激动来源于这两天陷入未知中的担惊受怕,黑暗神塔克修斯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尚且不得而知,而光明神也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让他深感忌惮,苦等了几天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诺亚必须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才能继续保持镇静完成攻略任务。
这导致他多少有点风声鹤唳了。
直到他站在光明神的塑像面前,注视着雕刻物没有光彩的双眼时,他的脑中还是无法抑制地闪烁着老人方才的表情,他伸手覆上心脏,感受着它不正常的膨胀和跳动。
其实没什么好害怕的,圣子走进圣堂单独设立的房间,这是诺亚独自做祷告的地方,一个华丽而精致的房间,有一尊神明的黄金塑像,有时候光明神会在这里见他。神近日对他愈发地宠爱起来,有一次,甚至提到过想要诺亚永远陪伴祂。
永远。这就是接纳他作为永生的伴侣的意思。
他眨了眨眼睛,奇怪,为何跪坐在柔软而宽大的金丝坐垫上,却觉得身体越发地沉重起来,就像是无法抑制地陷入一个沉睡的迷梦。眼皮就像是坠着铅,视野的黑色扑扇着翅膀,逐渐覆盖了眼前的一切。
浑浑噩噩之下,诺亚下意识在脑海中喊了一声系统。
他没有听见回应。
不对。诺亚悚然一惊,用力地伸出手掐了一下自己,一瞬间,所有的困意忽然如烟雾般消散了,事物在他眼前逐渐清晰起来,他下意识站起身,却忽然发现到自己身上穿着的不是那件华贵的袍子,而是一件粗糙结实的衣服,上面的图案他绝对不会忘记。
怎么——怎么可能?
诺亚猛地抬起眼睛,在他面前,明亮的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并不是教廷的圣光,在这光芒面前,谈论所谓的教廷显得太过于虚浮。他伸出手颤抖地触碰着眼前横亘的物体,那是竖着的铁条,一根根构成了某种被称作牢房的东西。
他穿着囚犯的衣服,站在监狱的铁窗前,刺眼的白炽灯照射着他。他试图说服自己这一切是幻觉,但无论怎么看,这就是赤裸裸的现实,绝无半点虚假可言。反而关于所谓的系统和攻略,才像是他面对死亡前一场疯狂的美梦。
他再一次听见了那个早已熟记于心的宣判结果:
“死刑。”
*
“觉得有点意外吗?”
塔克修斯坐在神殿镶嵌着红宝石和猫眼石的王座上,微微侧过头,漆黑如鸦羽的发丝擦过他鲜血色调的眼眸。他明明是笑着,却让人觉得有种不寒而栗的恶意。在他的对面,光明神的表情颇有些阴晴不定,他皱着眉看向高台之下,那是神的试炼场,此时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个部分。
用神的方式解决问题。神明无法看透人心,于是便找到工具千方百计地考验他们的信徒。用火烧,用水淹,将最刻毒的疾病落在他们身上,让他们所有的亲人死去,最后再看他对赐予他们一切苦难的神明的态度。
这毕竟不太光彩,所以在那之后,神明之间的斗争有时触犯到世界的法则,便会有试炼场来替他们解决问题。光明神经历过那个时代,那时候还有许多或大或小的神祗,在他们发生争吵却忌惮于使用神威解决问题带来的后果时,会启用这个上古的建筑物。
将神明之间的争斗缩小为眷者间的争斗,这是一个聪明的做法。
用幻觉代替真实的剥夺,也显得仁慈许多。
当然,此时困扰诺亚的幻境并不在最终的赌注范畴之内,而纯粹是塔克修斯煽风点火的后果。实际上,神很容易找到对他们忠诚的信徒,这些信徒能够应付最严峻的幻术考验,因此幻术反而成为了一个不入流的竞争手段。问题就在于,两个虔信者哪个信得更深一点,这本来是无法被度量的单位,但是神明的赌注却能借助某种手段清晰地得到结果。
试炼场开启的条件是两位神祗共同设立的赌注,极其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