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不知为何心底发虚,觉得双脚有些虚浮无力。他定了定神,确定自己此时从表情到肢体语言都完美无缺。他再次在脑海中呼唤系统,却还是没有听到回答。
要冷静。
光明神的表情愈加阴晴不定,他看着他选中的圣子,久久没有说话。诺亚没有听到系统的回答,他用余光看见对面的埃德温向他缓步走来,手中的权杖熠熠发光,就像是一只兔子感受到鹰隼在逐渐靠近。
而他退无可退。
就在那一刻,对于死亡的巨大恐惧忽然又席卷而来,像是冰冻的潭水浸透了他的身体。诺亚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系统不在他的身边。也就是说,他真的有可能会死。
上一次就是这样。上一次黑暗神对他下手,他已经接近死亡。
诺亚一步步后退,用恳求的眼神望向高高在上的神明,而埃德温步步紧逼,权杖在他的手中变换了形态,杖头的红宝石逐渐拉长,变的锋利,像是一柄致命的刀刃,如弧月一般。
他浅灰色的眼睛看着他,没有情绪的瞳孔,没有转动,仅仅是专注而残忍地盯着他的猎物。
诺亚此时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他感到焦虑,这不是神明的试炼场吗?这不是一场公平的争斗吗?上一次和光明神见面时,他似乎提到了这件事,且对他充满自信。但如果真是这样,他作为光明的眷者,怎么直到此时都没有力量?
他知道不能再如此,现在此处能够救他的只有那个高高在上的存在,虽然他此时的态度古怪,但显而易见,与态度明显看戏般的塔克修斯相比,自己早就被神明确定了站立的立场。
弃卒保帅。
诺亚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用这个词,因为他似乎从来没有看透过塔克修斯。如果此时还有攻略任务,在两位神袛都在场的情况下,他当然要放弃一方,选择光明神。
更何况,他此时真的害怕自己会死。
面容绝美的少年犹如一只仓皇惊恐的小鹿,被逼到绝境,便哀哀对着光明神的方向跪下,他匍匐在地,声音显得既绝望又无助:
“是我做错什么触犯了您吗?否则,请您赐给我力量吧,我是那么爱您,并不畏惧死亡。但是,若是您能够允许我借助您的荣光去对抗黑暗,我将竭尽全力。”
圣子自认为这段话说的并无缺憾,他甚至巧妙地将目的从保护自己改换成了捍卫神的声名。但光明神的脸色扭曲一变,显得更加阴森。
不行,埃德温已经抬起手来,权杖作为释放魔法的载体,此时此刻满溢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而那吹毛断发的刀刃,马上就要划破空气。
他最后一次尖锐地叫起来:
“我的神明,求您,请求您给我力量,请您相信我吧,我始终陪伴在您身边啊。要…要快,否则一切就完了——”
他的双手仓皇地按住背后的墙壁,冰冷而光滑的墙壁似乎是由一整块大理石制成,指甲在上面胡乱地支撑着,却无法着力。
就在最后一刻,诺亚听见了光明神沉重的叹息声。随后,神袛也抬起了他的手掌,圣子终于感到有力量从光明神的手心流淌而下,那力量就像是温暖的泉水,流淌进他的四肢百骸。
太好了。
诺亚因为剧烈喘息而起伏的胸膛终于平复了下来。他现在拥有了光明神的力量,那么,至少在此时此刻,他能保护自己。
塔克修斯和光明神的力量对比起来,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他一向对自己的聪明和应对感到自信,说不定——
诺亚的脸孔因为喜悦而稍稍有点变形,所以他没有看到在穹顶之下,光明神已经移开了视线,随后,那句话冰冷地震响在他耳边,
“你只要别给我丢脸就好。”
就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在身上,诺亚还没来得及思考光明神态度背后暗含的玄机,便下意识抬起手企图挡住埃德温的攻击。他身体中的光明力量涌动着。
圣子感到他的手掌滚烫,仿佛光明神赐给眷者的武器已经呼之欲出——
然而,远没有那么容易。
就在电光火石般的那一刻,诺亚忽然感到那些磅礴的力量在他的体内流动,却和他丝毫不融洽,顺着他的指尖,大部分力量并不是按照他的心意,塑造出他想象中的武器,而是毫不留恋地从指尖源源不断地消散,就像是潮水从大海涌出,消失在沙滩上。
光明神收回了手。
按照试炼场的规则,神明所赋予给眷者的力量全然是一致的,就算他有意想让诺亚不至于太丢人,也没有办法。唯独虔诚的信徒才能充分地利用这份力量。
诺亚身上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地流失,而他甚至还没明白这比试的真正规则。他立刻用求救的眼神看向光明神,大喊着求助,困惑于究竟发生了什么差错。光明神移开眼神,本意便是不想看见自己惨败的模样,但诺亚的叫声响彻了整个建筑,就算他不想知道过程,此时也对结果心知肚明。
最让光明神恼怒的是,圣子如此嚷嚷,塔克修斯都不由得讥讽地看向他,傲慢地抬起下巴对他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这可真是让人想不到啊,”
塔克修斯气定神闲地在他伤口上撒盐,
“真可惜,如果不是在这里,你还是能够帮一把你的小情人的。”
神的对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诺亚耳中。他并不愚蠢,在这一刻,他知道他大概理解错了比试的规则。
但是,埃德温的刀已然锋凝固成一条闪烁着银光的丝线,就要向他的脖颈刺去,他此时无法再经过思考作出决定,只能凭借本能行事。
诺亚咬紧牙关,在力量没有完全溢散前,他在心中一遍遍背诵着自己比较熟悉的那几条教典,勉强凝聚力量,隐约有修长的权杖在他的双掌间成型。
太好了。他不由得最后生出一点希望,握紧了光明力量凝聚成的权杖,权杖挡在他的身前,而埃德温的刀刃终于势不可挡地落了下来。
诺亚本来指望手中的权杖至少能够抵挡一小会的。
然而就像是竹刀破开薄纸,就在那暗红色的刀锋触碰到他的防御那一刻,他的防御便溃不成军,在空气中一截截断裂。诺亚茫然地握着权杖,直到那柄武器在他手中化为粉末,他仅仅只是虚握着拳头。
什么……怎么会……
那一点寒芒无限地在诺亚的双眼中放大,埃德温的右手很稳,就连和圣子的权杖即将相撞时,仍旧没有一点犹疑。
他理应仁慈宽恕,谦卑虔诚。主教不应当杀人,因为杀人在教义中是重罪。
埃德温的刀锋没有丝毫动摇,他的眼中翻滚着灰色的火焰和风暴,甚至微微勾起了嘴角。权杖在他的手中才能发挥出全部的力量,连刃间都闪闪发光地淬着毒药,做事不留余地,就算一击不能将敌人毙命,也将蛰伏如毒蛇,最终夺去对方的性命。
刀刃轻松地划过圣子的脖颈,就像是切开黄油,鲜血从人类的肌肤下涌出,流淌在刀锋上,埃德温将刃间向下微微倾斜,血顺着重力淌到地上,形成一小块深色的痕迹,没有一点沾在主教身上。他衣着整齐,权杖顶端的刀刃旋转着回缩,重新变成一颗硕大的红玛瑙。
圣子最后的眼神还充满着惊悸与不敢置信,诺亚的目光不甘地瞪大了,似乎在大声询问:他怎么会止步于此?他怎么可能止步于此?
随后,他的尸体一点点破碎开来,在这个神祗创造的空间中,已经没有灵魂容身的位置。光明神终于将目光收回,他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在这一场对决中,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失败得如此彻底。
仅仅只是一击而已——
至少不会那么快。在那一刻,他和诺亚抱有一样的想法,随即这想法被全然地击碎。现如今,他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整个穹顶之下都镌刻了他失败的痕迹,泾渭分明的两块区域随着主教的脚步缓缓褪色,最终只剩下一种颜色。
他的圣子实际上只是一个虚伪的骗子,对他没有半分忠诚而言。
而他在人间教廷的话事人,光明教廷的大主教此时就站在台下,就连光明神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类有着不可思议的璀璨的灵魂。然而,埃德温勾起嘴角,他加快了脚步,向着塔克修斯的方向走去。
主教向着背离光明的方向走去。
就在惨痛的失败下,光明神未免恼羞成怒。他知道此刻他输了赌注,神的誓言死死地禁锢了他,他不能够再对眼前这个人类动手。但他还是愤怒地从神座下投下雷鸣般的言辞:
“你就不怕黑暗神仅仅只是拿你取乐吗?背叛光明,你要明白,这对人类来说意味着彻底的终结,就算你此时此刻回心转意——”
“我不会。”
埃德温听见这句话在穹顶之下响起,从他的声带中奏响,他没有停住脚步,从试炼场的一边走向另一边。不仅仅是他在对这句话做出回答,塔尔也在同一时刻开口。脆弱的人类和他强大的神明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塔克修斯朝他伸出手来,神暗红色的瞳孔微不可察地转动着,说出的话就成为神谕,
“到我身边来。”
一条银白色的天梯忽然垂下,在埃德温的面前。主教顿了一下,垂下眸子查看自己的身上是否在方才的战斗中沾染了脏污和血迹,他的权杖已经不再往下淌血。确认毫无问题后,他浅灰色的眼眸才微微亮了起来。
台阶的尽头是神明的王座。
而他将要在他的神明面前,索要他应得的奖励。
事实上,对信徒的试炼已经到此为止了,此时此刻,就是让信徒的灵魂回到他人间的躯体,而神明的盟约开始生效的时候。光明神早已想要离开,他已经无法再在这个耻辱的地方继续坐下去。但他还是被塔克修斯的行为所震惊到,不可置信地发问:
“你居然让一个人类——就算他是你的信徒,你居然允许他从试炼场向上攀升,来到我们的领域?这可是仅仅属于神的领域!”
就算他是神威赫赫的神明,场上也没有人在意他的质问。塔克修斯伸出手,而埃德温挺直了脊梁,一步步顺着台阶来到神的身边,灰色的眼眸贪婪地将神明的每一部分都紧紧盯住,神修长的指节上佩戴着那枚红宝石戒指,那是玫瑰,神是他的玫瑰。
直到到他的面前,埃德温才半跪下来。浅灰色瞳孔的人类大胆地伸出手,按住塔克修斯的手臂,随后垂下眼睛亲吻着他的手背。
“坐上来,”
黑暗神的嘴角微微翘起,他稍微向下压了一下手掌,埃德温的唇齿间濡湿的热气沾湿了他的手背,此刻默契地分离。主教的眼瞳里映照着至高无上的神座,神座的位置很宽敞,就是两个人坐下也完全足够。神座的周围缠绕着神的威压,可怖的力量在座椅上跳动着,各种不存在于世间的宝石点缀着塔克修斯的座椅,仅仅是这种力量就能让人不敢逼近,只敢在原地敬仰地朝拜。
埃德温顿了顿。
他倾身向前,双手触碰到神座的扶手,接着是整个人。他一定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坐上神座的人类,然而温和舒适的气息包裹着他,在这个位置上,他嗅探到玫瑰花的香气。
埃德温抿了抿嘴唇,不是局促的意味。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实力,尚且不足以在这个位置上坐稳。但神明的举动犹如一个大胆的暗示:
“你敢吗?”或者说,“你相信你能坐在这里,至少在有朝一日,完全与我比肩吗?”
在稍远的地方,光明神无法理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人类在僭越,而神明毫无疑问纵容了他的逾越,甚至一手打造了他的逾越。这是绝对不对的,这个世界有其次序,信徒永远只能是信徒,人类永远逊于神明。
就算他曾经动过念头赐给诺亚神格,他对诺亚的期待也是像一个信徒那样,虔诚而毫无保留地爱着神明,而不是将王座的任何一部分分割给他。
他如此想着,却无法伪装自己看见对面的神座上,那个脆弱而渺小的人类手执权杖向他看来时内心一瞬间的恐惧。埃德温的眼神简直比神明还像神明,在他眼中,尊贵如光明神,也不过是毫无波动的无机质眼眸中倒映出的物件。
——这个位置看上去如此适合他。
就是这个念头让光明神感到恐慌。他决定立刻抽身而去,至少在其他地方发挥他的主导权,重新找回神明掌握一切的威势。在他离开前,他试图向黑暗神发出警告,神的权威不容许冒犯,黑暗神不明白,将自己的权势向一个信徒倾倒,可能会造成秩序怎样的颠覆。
“如果他想,”然而塔克修斯丝毫不在乎,他幻化出了恶魔的模样,此时凑近了埃德温,伸出双手环抱着他的主教,连声音也变得轻快,
“那么随他怎么颠覆这个世界。”
埃德温一手握着权杖,另一只手轻柔地按住恶魔的后背,任由他恶作剧般轻轻啮咬着自己的脖颈,在没有人能看见的阴影下,留下一连串暧昧的痕迹。力量在他的手中蓬勃地生长着,而不可思议的愿望由塔尔亲自种植在他的心中。
“你们就好自为之吧。”
心知这句话没有意义,光明神还是匆忙之下丢下这句狠话,假装这让他稍微找回了一点场子。他此时有点困惑,究竟是什么让他作为神明却对眼前的人类束手无策,一切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然而答案就在那里,而且让他感到耻辱。
诺亚。神咀嚼着这个名字,几乎要把他在唇齿间撕碎。诺亚。
*
诺亚在祷告室猛然睁开眼睛。
被刀刃划开脖颈的尖锐的痛觉还残留在他的神经中,使他下意识伸手摸向自己的颈部。还好,那里皮肤光滑白皙,没有狰狞的创口。圣堂内的空气充斥着安宁平静的感觉。诺亚呼唤系统,而系统在他耳边回以滋滋的机械音,告诉他他方才忽然陷入沉睡。
圣子抚摸着心脏,那血肉制成的器官还没从惊悸的余韵中缓和过来,此时正惊慌失措地跳动着。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并且下意识选择了一个最好的可能来说服自己:
“只是梦境而已。”
他这样想,自己也没有什么底气,因为那些梦境太过于真实,而他的沉睡连系统也无法唤醒,也显得不怎么自然。诺亚死死咬着嘴唇,看向他面前摆放的神像。神像的表情有什么变动吗?它看上去和平常一模一样,光明神一视同仁地向所有信徒露出仁慈的微笑。
系统连续“嘀嘀嘀”了几声,就连机械音也听得出怀疑和谨慎: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诺亚回答,他将速度控制得恰到好处,让自己显得不像是因为心虚而着急反驳,而像是确实对系统的疑问感到困惑,
“我是说,我不小心睡着了,可能我这两天太累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从丝绸的膝垫起身,开始朝门外走去,
“系统,你记得我今天还约了爱德华吧。我想我可能得先离开教廷一会——”
圣子的脚步忽然不自然地停滞了。在外面传来一阵不详的喧哗声,似乎有一队人马朝这里走来,有圣骑士,也有神官。随后,又忽然安静下来,似乎意识到诺亚可能在听,所以收敛了声音。出于直觉,诺亚明白,那些人是来找他的。
一定有什么已经不可避免地坠落了。但问题是他现在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