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主教现在的状态,包括埃德温的眼睛。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如此柔软地触碰着回应他的视线,就像是海滨的轻柔的薄雾,没有一丝一毫被方才的突袭影响的痕迹。
“没关系,不用担心我,”
埃德温在爱人专注的视线下,觉得自己的心在滋滋地融化,他生怕自己上一句话说的太冰冷,于是又欲盖弥彰地解释了一句,
“但其实你这么想着我,我很高兴。”
“没事就好,”
神明的手轻轻滑过埃德温的脖颈,人类的呼吸使得那一小块皮肤颤动着起伏,再下面是血管,主教对于他触碰自己的命脉没有任何排斥,或许不只是触碰,塔尔也曾亲吻和啮咬过他修长脖颈的每一处凹陷和暧昧的颈窝。
塔克修斯顺势替他整理了一下长袍的领子,尽管领子没乱。埃德温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约会,这时候两个人的心中终于重新浮现出这个词汇。
这本该是场不错的约会。
麻烦的是背景中巨龙的惨叫声。
埃德温眨了眨眼睛,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神明,塔尔顺着力度凑上去轻轻抱了他一下,漂亮的红色瞳孔里仿佛只有埃德温一个人,语气却是阴森森的:
“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竟然想要对你动手,再怎么折磨都无所谓,杀了也可以。”
龙族的少主在黑暗神口中仅仅是轻飘飘的一条性命。
塔克修斯的长靴敲击地面时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是恐惧的鼓点,这对于巨龙来说无异于催命符。
它很久没有受过这种程度的伤了。
龙族的尾巴上有着丰富的神经,是龙的武器,也是它们的命脉。因此它痛苦地呼吸着,惨叫断断续续地从嘴中漏出来。
“闭嘴,”
神明听起来一点耐心也没有。他垂下眸子漠然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它已经没有力气把尾巴收回去了,身上呈现出龙的鳞甲,那是防御的姿态。
“对不起,”
它不得不抑制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和按耐不住的声音,“对不起,我没想到那么多。你马上要进入屋子了,我只是没有想到别的……”
“一时间想要找个可以供你威胁性命,来牵制我的对象?”
另一道毫不留情的黑雾凝聚成的利刃带着凛冽的杀意切开了阿德莱德的身体。塔克修斯的声音轻柔又嘶哑,带着对它的无限嘲讽,
“你甚至还没有明白,你最应该痛哭流涕道歉的对象并不是我。”
龙的愈合能力很强,但是在强大而毫不留情的攻击下什么也不是。
新的疼痛如期而至,黑暗神抬起手指,伤痕便出现在巨龙的身上。龙血本身是珍贵的疗伤材料,但此时此刻阿德莱德简直要被龙血淹没,情况却没有一点好转。
它从未如此深刻地体会什么叫做错事情的代价。
这还仅仅是它一点也没有碰到人类的情况。
假如它方才真的对人类有一丝一毫的触碰,恐怕现在它的皮已经被塔克修斯活生生剥了下来。
它因为疼痛而模糊的龙瞳转了转,瞄准站在黑暗神背后的人类,迅速而跌跌撞撞地开始道歉,不得不说,它完全没有什么骨气可言。
只可惜,那双浅灰色的瞳孔仍旧又冷又淡漠地将它映照在其中,这个人类一点也不必塔克修斯容易打动。
长靴停在它的身旁。
阿德莱德蜷缩着身子护住自己的脸,觉得自己恐怕要真的死在这里,它拼命地压抑住因为恐惧而越来越剧烈的颤抖和眼中惊悸的泪水:
“我知道错了。我怕痛,不,不,别真的杀掉我,要我做什么都行。”
这种情况下违逆黑暗神简直是找死,阿德莱德用最快的速度说完这句话,随即忍耐着剧痛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然而塔克修斯并没有回应它的请求。
“我觉得有人应该教你什么是应该做的。”
神的双眼中,赤红色的鲜血层层叠叠地燃烧起来,仅仅是看着,神的怒意已经能够使被注视者溺死在恐惧之中,塔克修斯慢条斯理地说完后半句话,带着毫无掩饰的嫌恶和恶意,
“不过很可惜,你可能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可以学。”
阿德莱德挣扎着又为自己说了一句话,尽管它知道自己的每一次发言都有可能让它更加挨近死亡。它真的很想哭,但是神明不允许它发出太大的声音。
神的靴子重重踩在了它背部的伤口上,塔克修斯漫不经心地踏过巨龙的鲜血,推开了背后房间的门。耽误了这么多时间,房间里果然已经空空如也。
诺亚比阿德莱德要聪明得多,不会把握不住逃跑的机会,他手头上还有巨龙赠予的各种道具,指不定其中的哪一样发挥了作用。
但他再也无法找到一个像这里这样的藏身之处了。
他即将成为一个显眼的靶子——虽然圣子注定不会有好下场,塔克修斯也并不是一定要把这个早上用来解决诺亚,但突如其来的小插曲还是让神的心情不是很好。
黑暗神叹了口气,手中凝结出的黑雾比起之前来说更加恐怖。阿德莱德看着它一生中见过最可怕的东西,它每一秒都在尽力呼吸空气,因为踩踏,它的胸口变的沉重,呼吸也带着战栗的血腥味。
它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自己的愚蠢。
然而神明却顿了顿,没有立刻将几乎能够致死的杀招立刻用在黑龙身上。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连眼神也变浅变亮。
“喂,埃德温,”
塔尔在原地冲着他微笑,“想不想试试杀龙?”
*
在弃明投暗后,黑暗的本源并无半点吝惜,完全向埃德温敞开。他过去的努力成倍地奉还于他,那些曾经被吝啬的光明神抽走的凭他自己杀戮得到的实力,此时终于沸腾而汹涌地纳入了他新的海洋。
但要完全掌控骤然增长的力量,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埃德温在前一段时间已经解决了困扰教廷许久的几个难题,新教皇比旧教皇强大,现在就连王城的孩子也清楚这个事实。顽固于一方称霸的某些生物——即使在大陆的中心,也不乏有魔鬼和邪恶生物自封为暗面之王——但他们成为了埃德温练手的工具。
血从暗巷的砖缝滋滋地溢出来,每一次。埃德温觉得那些血太肮脏了,所以他解决完需要解决的对象,一步步走向等待他的神明时,都主动解开沉重的外袍,小心翼翼地避开血迹,再讨要一个拥抱。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
杀戮越多,他对能力的掌握也越纯熟,奖励和野心顺着又薄又窄的阶梯向上走。埃德温需要一个更大一点的挑战,杀一个更强大的对手,学会使用他的力量,赢得更高的奖赏。
阿德莱德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浑浊的泪水打湿了龙瞳。
在几分钟前,它认为自己必死无疑,并且满怀对死亡的恐惧;随后,塔克修斯让它身上的一部分伤口长好,逼迫着它变回原型,长出尖锐的獠牙和指甲,忍耐着浑身的痛楚飞起来。它俯下身俯瞰着大地,差点以为塔克修斯愿意放它一条生路,那一瞬间就好像恐惧的心脏被甘霖浇灌,希望重新充斥着它的心脏,虽然心脏跳动得很吃力。
接下来,神明开始教人类怎么对付它。
那个人类,阿德莱德之前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它。但当它站在他的对面,被他用打量猎物的尖刃般的眼神看着时,它这才意识到人类穿着光明教廷的装束。这个事实让它黄澄澄的瞳孔再次迷茫地转动了两圈,随后被鳞皮上烧灼般的刺痛打断。
“人们一般认为龙的弱点在腹部,不过其实它们的逆鳞藏在下颌,”
塔克修斯在一旁讲解阿德莱德的致命之处,埃德温抿着嘴唇,他唤起手中权杖顶端红宝石的尖刃,刃间明晃晃一点。那点光芒在黑龙的瞳孔中一点点放大,再放大。它有点懵懂,下意识低头,刺骨的冰冷忽然森寒地蔓延了全身。
“做的很好。”
黑暗神轻柔而缓慢地说,“接着朝下挥刀。”
刀?阿德莱德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刀尖已经又深又重地扎在了他的下颌。但当它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同时,一阵令人牙酸的战战之声清晰地传入它的耳中,那时尖刀的刃和森森的白骨接触所发出的嘶鸣,一瞬间,苦痛的泪水溢满了巨龙的双睫,疼痛让它失去理智。
在下颌被刨开的创口之间,一片亮闪闪的黑色鳞片展露在空气之中。
或许还是刚才被杀掉比较好受——就算知道冒犯面前的人有多么可怕,生理性的痛苦逼迫巨龙垂下头颅,凄惨地号叫着,将尾巴重重朝眼前人类的位置一甩,口中喷出火焰。它竭力想要控制这些反应,却做不到。
这回真的要被塔克修斯弄死了。
阿德莱德重新找回控制自己的能力时绝望地想,一切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巨龙口中吐出的能够烧尽一切的火焰马上就要沾染上主教的衣袍,它的指甲就差一点就要划破对方的喉咙,人类脆弱的、薄薄的脖颈,而它势头太猛,收不回力气。
就差一点,随后巨龙的指爪骤然如失去了力气,重重地朝着地面砸去。
不,被迫从它身体分离的是它的半条手臂。被又快又凌厉的刀锋,像是蛇一样缠上了对方的袭击。
当它们像是沉重的障碍物倒在地上时,人类从扬起的灰尘中微微仰头,丝毫不掩饰傲慢地看向对面的巨龙。
对于第一次与这种级别的庞然大物对抗的埃德温而言,反击还是有一点费力,他咬了咬嘴唇,将喘息咽下在喉中,判断对方的下一步行动是缜密而没有一点懈怠的思考得出的结果,正确而妥善地应对必须要精确而炉火纯青地运用手中的力量。
他做到了,并且下一次会做的更好。
塔克修斯没有给提示,神专注地在一旁看着埃德温,指尖的力量随时随刻又小又尖地凝聚在一点,保证着任何伤害在黑暗神的庇护下都不会落在主教身上,但他也不会过早出手。埃德温是残忍而荒芜的荒漠中酝酿出的璀璨的宝石,将他藏在温室之中反而是对他的亏欠。
“很棒,”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勾起嘴角,埃德温也朝他看来,眼中是被压抑在薄薄灰雾下的自矜,像是勇士在打赢一场胜仗之后骄傲地用目光向心爱的人讨要奖赏,
“我是说真的,喂,埃德温,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话?”
塔尔故意把话语说的含糊不清,埃德温低头想了想,好像在心里有了答案,但是主教浅灰色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龙血溅在他的外袍上,还是选择配合他的突发奇想:
“哪一句?”
塔尔稍侧了侧头,却忽然加深了笑意,那双石榴红的明亮的眼眸闪烁着,他轻声说:
“等你拿到它的逆鳞,然后我再告诉你。”
每当黑龙受到令它无法承受的痛苦,几乎要晕厥过去时,黑暗神就会纡尊降贵地扣动手指,让阿德莱德身上的一部分伤势愈合,迫使它再次应战。阿德莱德从死亡的荫谷中走出来,感觉到身体轻盈,充满力量,再次恢复希望,甚至有一次,它几乎完全被治好。
埃德温不是在任何时候都游刃有余,若是如此,训练也显得没有意义。
最开始,人类对巨龙的攻击感到陌生,调用骤然增长的能力时也有些吃力;但他就像是被磨亮的刀锋,一点点变得轻薄而致命。黑龙每一次被塔克修斯重置,初始状态都会比上一次更好些;但每一次奄奄一息瘫在地上时的情况,也都会比上一次更差一些。
逆鳞。塔克修斯的要求等于要在黑龙还有反抗意识的时候,就摘下它下颌的逆鳞。埃德温必须非常小心,全神贯注。人类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时候日色已经一点点沉下来,晚霞的金边温柔地点缀在天际,晦暗的阴影为猎手捕捉猎物造成了阻碍。然而,埃德温清楚,这会是最后一次。
这一定会是最后一次,只要主教这么想,就不会有差错。
阿德莱德甚至没有感受到刀刃又轻又毫无阻碍地划开了他粗糙的鳞片,就像是傍晚的风微微拂过,大脑迟钝地捕捉到了整个身体疯狂地叫嚣声。黑龙摇摇晃晃地前进了两步,又因为失去逆鳞所承受的巨大压力而跪在地上,在人类面前,低下了龙族高傲的头颅。
埃德温只需要再抬起刀刃,就能切下它的脑袋。
但主教的唇边漫开笑意,却没有急着再对巨龙做些什么,而是步伐轻快地走向他的神明,手指之间夹着那一枚又黑又亮的鳞片,在晚霞下莹莹地闪烁着深蓝色的幽光。
“我做到了。”他的呼吸难免不太平稳,一整天都在练习战斗,就算是埃德温也会感到疲惫,但这点疲惫一点也没法阻止他的脚步,
“塔尔,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那句话了吗?”
埃德温再最终靠近塔尔时犹豫了一下,他身上乱七八糟都是血迹,就连里衣也被浸透了。他不想用这样的仪态去接近他的玫瑰,主教在还有三步距离时顿住了脚步,眼中闪烁过一点困扰。
塔尔向前走了一步。
“我可以用魔法,”
埃德温忽然想到,虽然清洁魔法并不在他那一大堆血腥项目的涉猎里,但他很聪明,完全能够自己研究出来,“稍等一下……”
塔尔向前走了一步,最后一步就不能算是走,主教下意识张开手臂,将神明结结实实地接住,随后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血迹不可避免地沾染在了神的身上。
神凑近他的耳垂,一点也不在乎他身上铁锈一般的血腥味,那些气味和神明的玫瑰香气混杂在一起,埃德温很快就放弃了挣扎的念头,耳垂在濡湿的吐息中一点点红了起来:
“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类,”
塔尔说,“我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就这么对你说了,那是我做过最对的预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