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红的液体确实从人类的左肩源源不断地涌出,渗透了白色的员工外套。伊西多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他举起手中的枪,继续瞄准。
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最激烈的手法,简直像是把生命聚拢了当成柴火劈里啪啦地烧起来,力量一阵又一阵地爆发出来。为了防守,约翰只能一次次暂时地命令属下后退,以保存队员的战斗能力。他们在等待一个时机,同时从未放下过对伊西多的射击。
研究员的身上很快就出现了大片大片的血迹。
他不该穿纯白色的研究服,这只会进一步暴露他的伤势。
虽然微不可察,但伊西多的动作间隔逐渐迟缓了起来,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可能感受不到痛觉,何况现在他身上的伤放在普通人身上,已经不知道死了几次。约翰被逼退了一段距离,总算找到了喘息的间隙。
特殊武装在约翰的眼神示意下开始了反击。
和伊西多比起来,约翰一方最明显的优势就是人数,这不仅仅是数量上的差距,同样是战术上的悬殊。即使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比得上翠鸟,还是只有七成力量的翠鸟,合而攻之,拖延时间,伊西多终究不可能迎来最后的胜利。
比如现在,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终于一滞,约翰看见他左边的胸口处洇出了血痕,这个位置几乎致命,就算是早就超越人类的伊西多也不可能轻易忽略。
他利用这个机会瞄准,那双灰色的眼睛中满是警惕和小心,连续开出两枪。
伊西多挡住了一枚子弹,但是另外一枚又结结实实地钻进了他的血肉。现在他身上的顺着脚踝淌到地上,但他仍旧站立着,只是脸色已经苍白到不像样。这是最好的机会了,约翰飞身向前,警惕着他的武器。然而伊西多只是微微地抬了抬西洋剑。
那剑尖朝向地面。
就好像连挥剑的力气也没有了。黑鹰清晰地知道,只需要再朝他击打出一枚直入心口的子弹,一切就结束了,即使是他也无力回天。他在老师虚弱的抵抗中举起枪,手指搭在板机上,铁锈般的血腥味漫上喉咙。
翠鸟第一次呈现出如此脆弱的情态。
不……不是第一次。约翰忽然想到在七年前的那一次,翠鸟拽住他的手腕将他硬生生从尸骸中拉出来,发现他还有呼吸时,那双翠绿的眼睛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映照着他。在那个时候,他看起来很现在差不多糟糕,但还是将自己活着带了出去。
老师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或许并不需要杀死他。这样想着,约翰扣下板机的手微微一顿,黑洞洞的枪口向下移了移。
也就是电闪雷鸣的一瞬间,伊西多忽然抬起眼睛,西洋剑就像是鬼魅般在他的手中闪动了一下,接着以完全无法抵挡的力度刺进了约翰的胸口:
“在战场上,因为同情而迟疑是大忌。”
这句很早以前听到过的话随着伊西多的动作浮现在约翰脑中,翠鸟虚弱地笑着,摇摇晃晃地重新站直,约翰则按住差点从心脏贯穿而过的刀伤,再次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时隔七年以来的亲自教导。
简直像是回光返照一样,伊西多就着当下的形势再次连续向前逼近。这次,即使他身上的血已经要把自己染成一个血人,对面的人仍旧谨慎地观望着,不敢贸然上前攻击。
直到他忽然勾起了嘴角。
伊西多的笑意温柔,连翠绿色的眼中都像是闪烁着明亮的光点。
约翰忽然感到了强烈的不妙预感,他的瞳孔略略收紧,终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此时,伊西多站在钛白色的金属门边,而特殊武装的所有人也留在了α的门外。这笑容就像是一个信号,接着,金属门忽然飞快地滑动着,严丝合缝地将门内的一切死死地锁了起来。
……不可能。
就在门闭合的那一刹那,伊西多摇摇晃晃地倒在了地上。他背靠着金属门,冰冷的金属贴着他的皮肤,他身上的血似乎还在向下淌,沾染在门上。一个人能有多少血可以流尽呢?伊西多不知道,但他很清楚自己此时已经无法坚持下去。
黑鹰此时已经完全无暇在意失去力量的翠鸟了,他焦急地冲到门边,试图用最高权限的ID卡刷开这扇已经关闭的门,但是没有用,大门纹丝不动。
约翰皱了皱眉,他的脚步又重重地踏在伊西多身边,从无力抵抗的他身上取出了员工ID卡。同样刷不开。任何一张卡都刷不开这扇门。
“还记得那场爆炸吗?”伊西多轻轻地说,“那时候,这个房间的管理系统就完全被破坏了。”
“不可能,”约翰下意识反驳,“研究所的任何一个系统都在最高程序有备案,只需要调用那些数据就可以……”
“啊,”伊西多似乎因为体力不支喘息了一下,又像是觉得有点好笑,“不过,你们的程序有个漏洞,虽然是因为高层死亡产生的漏洞,但是没有及时弥补也是会出问题的。”
“是老师你做的吗?”
约翰连敬称都不用了。
“嗯。”伊西多觉得自己的身体又冰冷了一分,他抬起手,“这扇门就是为了防御它而创造出来的,你们自己应该清楚有多么不可能强行破坏。”
“只是需要时间。”
“是啊,”伊西多说,“那就祝你们还有时间。”
约翰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站在伊西多身边,俯瞰着昔日的老师。此时此刻,他的情况糟糕得要命,继续放任下去将会夺走他的性命。但他审视着这个浑身是血的人,竟不知道是否要紧接着杀死他,抑或是救下他的性命。
就算这样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
他皱着眉头走远了几步,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也痛的厉害。今天的一切都是无功而返,毕竟是研究所筹划已久的计划,闹到这样的境地,所有人都难逃其咎,只有最大的始作俑者仍旧睁着翠绿色的眼睛无声地微笑着。
他要死了,然而还是那样笑着。
约翰难得感受到无力,他仍旧想要救下伊西多,但在现在这个场合,做这种事情似乎格外荒谬。他的属下已经取走了翠鸟的枪和西洋剑,现在他没有任何还手的力量。
他让人去通知研究所的高层,但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会得到怎样的结果。
伊西多就像是有点冷般用双手环抱住了自己,他背对着钛白色的安全门,门的背后则是他自始自终想要保护的珍宝。现在它是否已经差不多陷入了沉睡呢?他这样想着,只觉得愉快的情绪一点点涌上来,让他忍不住微笑。
机械的大门紧紧闭着,内部的世界就像和所有的骚动都没有关系。
他仿佛被抛弃一样倒在原地,约翰在几米远的地方,眉头紧锁,等待着研究所的指令。一个他尚且不知道,但伊西多早就有所预料的指令,就是这个指令——
有人走到约翰面前,是那个无时不刻都带着雨伞的男人。他开口说:
“高层那边对计划走向这样的结果感到很意外,不过,责任并不完全在你们。我带来了高层如何处理‘翠鸟’的指令,高层还说,无论如何,要您必须服从命令。”
“嗯。”约翰回头看了一眼伊西多,他也听得到。
“就是……”
传达消息的人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怪诞离奇,不可思议的事情那样。随即而来的是巨大的摩擦声。在场的所有人都下意识往背后的金属门望去,就算是反应再快的人,也没有料到眼前的这一幕。
一只狰狞而巨大的触手硬生生地将伊西多靠着的金属门掰开,而另一只细一点的触手则缠住了人类的脚踝,迅捷地将伤痕累累的人类拖了进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
约翰下意识往金属门冲去,然而腕足飞快地松开,被拉住的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重新归位,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阵足以让地面震动的力量,约翰的手也硬生生悬在半空中。
留在原地的只是一滩血迹。
*
阿斯塔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就像要把自己撕碎的情绪。
它打碎了已经转化到一半的茧,那些硬化了的腕足断裂在海水中,而它已经无暇顾及。这片海域现在出乎意料地安静,只剩下因为爆炸毁掉的破破烂烂的残骸,破裂般的天空,人类的血迹斑斑驳驳地出现在沙滩上,海水仍旧安静地冲刷着一切。
钛白色的金属门死死地封着,没有任何事物能够越过这条防线。
强行终止休眠所带来的疲惫一阵又一阵地席卷而来,身上的伤口重新开始疼痛,但阿斯塔简直毫无所觉,它踩在沙滩上,维持不了完整的人形,几乎是被触手拖着走,站在了门的这一头。
它听见了伊西多的呼吸声。
沉重的,夹杂着血腥味的呼吸声,就像是血呛进了人类的喉咙,他断断续续地咳嗽着,听起来却很高兴。伊西多不知道它就站在门的这一头,伸手贴着门,他们这么多天来第一次这么接近。
就像是在资料室的书架两头,彼此见不到对方,而且永远见不到对方。
只有愤怒才能概括怪物的心情,它第一次感到如此生气,在它被困在那枚为了保护它而束缚它的茧里时,在看见伊西多却无法和他交谈时,在意识到人类明明已经受了重伤却固执地一步步紧逼时,在门关闭的那一刹那。
他怎么还能笑出来?
阿斯塔想,它简直恨不得用腕足把人类紧紧地掐住,用几乎要把他扯碎的力道,反正他已经不爱惜自己到这种地步,把自己弄得破破烂烂的。
它宁愿将他钉在某个地方,这样他就不能再和一个疯子一样到处乱跑,自欺欺人地保护它。
他甚至还写了遗书。
那叫什么遗书?完全是一厢情愿的自我奉献。要是自己根本就不记得他呢,那句“请你忘记”,人类认为自己还需要他的提醒吗?要是伊西多死了,自己立刻就要把他忘记,它独自活了这么多年,七年只是它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阿斯塔只觉得不理智的火焰在它的心脏中熊熊燃烧,它同样虚弱地被自己操控的腕足托起,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那扇门,就好像能透过门看到什么东西那样。但它确实地听到了那些对话。
他凭什么想到了一切?
他凭什么提前做过了准备?
他凭什么在这个时候仍旧笑着?
就像是跳跃的火星最终连汇成一片火海,阿斯塔就是这样打破了困住它的茧,同样也是这样拉开了这扇不可能打开的门。门外究竟有什么,怪物已经无暇顾及,它只是死死地盯着伊西多,没有错过他一瞬间终于变得仓惶而惊诧的眼睛。
——他也是知道自己做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在它眼里是什么样的。
它颇有点报复意味地想,在一瞬间把人拉了进来。
这次的腕足一点也不温柔地缠住了伊西多的脚踝,粗糙而尖锐的触手牢牢地将人类束缚住,在他的皮肤上磨出红肿的血痕。不过他已经这副样子了,多一点血痕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差别。他就这样被直接拖拽到了阿斯塔面前,好在海滩上的沙子质地细腻,没有再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但是伊西多还是因为疼痛而咬住发白的嘴唇。
他现在属于最高等级的伤患,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地方仍旧是完好无缺的,被拖拽时伤口又开裂了,沿途留下蜿蜒的鲜血。
阿斯塔站在他面前,不如说被一大堆触手簇拥着立在他的面前。
它对眼前的人生气得要命,但伊西多只是睁着眼睛懵然而不安地盯着它看,仿佛还在梦境之中,根本分不清眼前是现实还是虚幻。他的神情中透露出一种渴望,仿佛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忽然间看见了绿洲,明知道大概率是幻觉,但仍旧不顾一切地将希望全部押上。
他不说话。
它也不说,但那是因为生气。
生气也就算了,偏偏现在无法对眼前的人做任何事情,他就像是一个只能被小心翼翼捧起的破布娃娃,一旦用力就会分崩离析。阿斯塔只能换上柔软的触手,谨慎妥帖地挑开他和伤口粘在一起的衣服,同时避免又苦又咸的海水进一步触及他。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海水冲刷沙滩时发出的沙沙声。
人类忽然小小声地问了一句:
“阿斯塔?”
就好像过了这么久仍旧不确定真的是它一样。阿斯塔用细小的触手将伤口中的子弹清理出来,乍一听到伊西多开口,情绪不稳,力度也微微一偏,就听见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喘息。
就连喘息也明显压着声音,仿佛在害怕一旦大声,眼前的幻境就会烟消云散般。
“不许说话。”
怪物极力控制住自己话语中的情绪,听起来冷漠又僵硬,比面对陌生人的态度还要差得多。伊西多果然乖乖闭上了嘴,只是那双翠绿色的眼睛还是一直盯着它,直到干涩的眼泪溢满了眼眶也坚持着不眨眼。
“你……”阿斯塔受不了他的眼神,想了想又硬邦邦地对他说,“闭眼。”
伊西多的伤势不是简单处理就可以解决的,不过它在真正治愈伤口之前必须先简单地把该处理的地方都处理一遍。怪物极力维持着清醒,但逆转休眠状态带来的副作用没有一丝一毫要停歇的意思。察觉到它脸上闪过的不适,伊西多这才真正慌张起来。
他似乎想要开口,但是又想起它的要求,只是颤抖着用力抬起手,试图触碰它。
“别看我。”
阿斯塔重复了一遍,打掉他的手,不过用的力道很轻。
简单的处理单纯就是把子弹取出来,阿斯塔这里也没有其他的东西,总不能把触手当成纱布给眼前的人类裹上。不过,怪物毕竟是超出于人类理解的存在,它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劳动成果,觉得差不多满意了,就调动出新的触手一圈圈把伊西多缠上。
人类不被允许说话,连眼睛也听话地闭上了,眼睑却微弱地颤动着,像是被按住羽翼的蝴蝶。
从头到脚,触手将蝴蝶牢牢地钉在了展示板上。
阿斯塔不仅有淬满致命毒液的腕足,同样有像这样能发挥治愈作用的触手,它紧紧地缠绕着伊西多,按了按手指,就从身体中分出了一部分力量,顺着与裸露的皮肤接触的部分传输进人类的身体里,将破碎的部分一丝不苟地拼好。
伊西多察觉到注入体内的力量,又一次不安起来,他擅自违背了怪物的意愿,无声地睁开眼睛,用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恳求般地看着它。
“不需要这样……”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就这样放着我不管也不会有事,我接下来就能自己恢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