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离自己何其之近,以至于楚怀存触手就能触碰这一幕荒唐的图景。
在无人注意之处,楚相曲起手指,无声地叩了三下面前的青石。
末一下敲击声方收起,便见秦桑芷果然忍无可忍,带着怒意抬起头看了季瑛一眼。但那眼神中有掩盖不掉的惊惶。他只能用那浮光掠羽般的瞬间尽可能记下更多的字,复写在纸上。这个过程对他来说实在煎熬,满是破绽,而且,季瑛如附骨之疽般笑眯眯地站在眼前看他。
秦桑芷隐忍道:
“有那么多位置,季大人为什么偏要站在这里?”
“站不得么?”季瑛却声音低低地反问,像蛰伏的蛇,“难道说,秦公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愿被人知道?”
秦桑芷无言,只好恨恨地看了季瑛一眼。
楚怀存却在他们身后推波助澜。
他眉目清冷如霜雪,仿佛一尊判明是非的神像。但此时此刻,和他距离更近的,反而是那个素来不对付的季瑛,而非他一向袒护的秦桑芷。秦桑芷抱有一点获救的希望看过去,却见楚怀存对他表露出了充足的信任,连视线也没略低一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困窘,只是替他反驳道:
“季大人好好看清楚,秦公子身正不怕影子斜,没什么可担心的。”
秦桑芷觉得自己的脸颊都烫了起来。现在还只有站在面前的季瑛能真正看到自己拙劣的默写成果,若是之后呢——若是在场诸位都看见了,他们会不会产生什么想法?
季瑛却磨了磨牙,假装自己对楚怀存的话显得满不在乎。
秦桑芷赶在人们怀疑的目光压抑不住之前停下了笔,复写一首“自己创作”的诗,他已经花费了过多的时间。停笔那一瞬间,他非但没有感到轻松,看着面前满纸歪歪扭扭的墨迹,反而连自己都觉得面上无光。
“噢,”季瑛率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的大作,用虚假的关怀口吻说,“秦公子今日的状态大概不怎么好,诸位觉得呢?”
秦桑芷勉强还能维持着倨傲的情态,傲慢地看了一眼季瑛,至少不输了面子:
“你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懂什么诗?”
但座下的其他士子也终于鼓起胆子接近秦桑芷,要来看看他耗时许久写下的,究竟是怎样的墨宝。那个名为梁客春的举子只是略一浏览,便情不自禁地轻轻“咦”了一声。这声响太突兀,他又立刻闭嘴,显然是后悔自己的冲动。
围绕着秦桑芷的人群有意识地避开季瑛。
但就算他们再怎么对朝中鹰犬横眉冷对,此时的注意力也被面前的诗稿吸引住了。秦桑芷的字一向写的不好,这在他过盛的才名下无伤大雅,但面前的字不仅毫无风骨,还出现了缺漏或是增加笔画的错误,这就让人满头雾水了。
而且,有些地方的字就像是错用了谐音。这点若是对刚开蒙的学生来说,很好理解。
但对于天下第一才子秦桑芷而言——
他们谁也不敢说话,人群中一时间死气腾腾,到后来,几十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从诗稿移到秦桑芷变幻莫测的脸上,又从秦桑芷的脸色移到他后头的楚怀存身上。
楚怀存“嗯?”了一声,这才直起身子,如雪的白衣流利地晃动着,就像是春日里明艳的剑光。他起身要看秦桑芷的诗稿,在过程中,却与季瑛擦肩而过。他们衣物的布料微微摩擦着,过于近的距离稍纵即逝,但他们曾更近过。
他的手被人握住了。
季瑛神色狠戾,借着两人擦身时衣料的掩映用力地抓了一下楚怀存的手。他表面上仍是那副众矢之的模样,脸色反而更差了些,却从齿间挤出两个微不可闻的字来:
“……信我。”
楚怀存的脚步略顿了顿,在外人的眼里,楚相仿佛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下季瑛,随后便抽身离开。他走到了秦桑芷的书案前,秦桑芷却自觉这个破绽绝不能再进一步加深自己的劣势。他在楚相走近时,便飞快地折起了面前的纸,连把它弄皱了也没留意。
少年若无其事:“我这次写的不好,就不给楚相看了。之后我专门写一份好的送到楚相府上。”
他将手中的纸拽得死死的,打定主意不再松开。
在场的其他人倒无所谓,尤其是那些攀附他的士子,仍旧需要仰仗他的鼻息过活。他真正需要瞒住的对象只有楚怀存,就连逼不得已开始默写此诗,也并不是因为季瑛的为难,而是被楚怀存为他说话的那套说辞所迫。
楚怀存怎会看不出他的打算。
不过,楚相比他看人更准。秦桑芷下意识认为这些受他邀请来的士子翻不起什么风浪,连质疑的话都不敢说,他却清楚地知道若形势变化,这群秦桑芷此时看不上的人,自会将这个“微不足道”的破绽翻出来反复地探讨。
秦桑芷自掘坟墓,他当然不会再像过去那样替对方的行为买单。
楚相在面对眼前的少年时,语气终于稍稍缓和:
“秦公子不必过谦,在座诸位也看到了,你记录的诗当然没有任何问题,那些质疑都会不攻自破。”
这一句句话简直就是往秦桑芷心口扎的硬刀子,他差点维持不住若无其事的表情,不敢看身边围绕过来的士人的眼睛,只是含糊地应着楚怀存。楚相微微勾了勾唇,对着周遭的人又说:
“今日之事,已见分晓。还请诸位离开后,多多提起才是,也好为秦公子正名。”
秦桑芷窘得几乎要钻到地下去。
这曲水流觞宴进行到这里,算是彻底打消了在座众人吟诗作对的雅兴,人人都各怀心思。秦桑芷也只能勉强又饮了几盅,随后才强撑着为诗会作了总结,宣告了诗会的结束。结尾部分,七皇子依旧懵懂地在一旁坐着,他方才并没有随人群涌上去看秦桑芷写的诗稿,也不知是怀有什么心思。
季瑛在楚怀存开口后,便一言不发地退回了坐席。
他墨黑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又被他拨开了许多次。楚相坐回他身边时,挨的距离像是比方才更近了一点,他发现自己在胡思乱想这些事情,又定了定神,想着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他确实搅乱了诗会,效果比想象中还好,那是因为楚怀存……
他的言行都仿佛陌生般冰冷,表面上又处处维护秦桑芷。
但是,但是。
季瑛垂下眼睫,眼神晦暗不明。他觉得自己的手心仿佛还在麻酥酥地发烫。
他方才拉住楚怀存,是出于大胆和冲动,说出“信我”后又觉得自己做的实在不像话,楚相一向在意秦桑芷,自己又如何能与他比?他今日来做这件事,便是做好了将与楚怀存方才弥合的关系重新摔裂的准备。
楚怀存却为他停下了。
对方神色不惊,容颜仍旧如冰雪一般,却顺着被他拉住的动作,轻轻在他手心划动着。季瑛在那一刻屏住了呼吸,仿佛解读神迹般一点点将那个匆匆划下的字拼凑在眼前。楚怀存很快与他擦肩而过,季瑛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信我,”他说。而他的回答是:
“好。”
*
在宴会散场以后,楚怀存单独揪出季瑛留下,似乎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季瑛坐的宫轿里,轿夫的眼神令人不舒服,仿佛时刻窥探监视着他的行踪。他正好要上轿子,楚怀存便神色冷淡地按剑截下宫轿,一副要和季大人探讨些朝廷大事的模样。楚相这副样子很能唬人,整个人就像一柄锐利而方才出鞘的剑。
那轿夫还转着眼珠想要跟来,被楚怀存的一个眼神吓在原地,半天动弹不得,
“我和季大人有话要说。”
语气是十足的敌意,那轿夫无论向什么人汇报,都会形容为一场政敌之间的交锋的。
于是季瑛得以中途被楚相拐走。
楚怀存稍微走慢了些,等他跟上。季瑛率先开了口,微微弯了弯眼睫,三月的春风夹杂着潮湿的水气萦绕在他的身边,而他和喜欢的人单独走在一片明媚的湖光山色之间,只想着晚点进入正题,多品味一下这段时间才好。
季瑛珍惜地停顿了片刻,才打破了寂静:“楚相找我做什么?”
青鱼湖畔没有什么遮蔽物,何况楚相的暗卫清了场,不需要担心有什么闲杂人等来打搅。楚怀存转过身去,这才从头到脚把他仔细打量了一遍,问:“还疼吗?”
“噢,”季瑛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楚怀存主动询问他疗伤的事,“不,现在不怎么疼了。”
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我早些时候对季大人说,青鱼湖风景不错,可惜你没机会来。现在你来了,我想理应和季大人一同在湖畔走一走,否则岂非是我误导了季大人?”
楚相的神情稍有一点柔和,也收起了周身气质上过于沉重的锋刃,更多地像是一个白衣飘飘的潇洒剑客。虽然天色还没有沉下来,但已经渐渐地到了薄暮覆盖之时。和他走着走着,身边的人就逐渐贴近,脚步也快要并在一起,让他忽然想起了蛇类的狩猎形式。
悄无声息地靠近猎物,在它不注意的时候。
随后闪电般地一击必杀。
“是吗?”季瑛仿佛也只是就着他的话往下说,“说实在的,我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花时间慢慢地在这样的地方闲逛。”
“季大人很忙么?”
“当然,”季瑛眨了一下眼睛,“忙啊……忙到没有空去做这些事,也没有资格去享受吧,像我这样的人。”
“你这样的人?”
“楚相还是不要我复述一遍了吧,”季瑛笑笑,“你总听说过他们是怎么说我的。”
“我不喜欢通过他人的说法去了解一个人。”
楚怀存的声音和远处苍苍的天空给人一样的感受,仿佛没有什么能改变他。
“那楚相怎么看我呢?”
季瑛决定出一个稍微难一点的题目,“比如——我刚刚对秦公子做的那一切。”
“你不该——”
楚怀存说了一半,又被季瑛打断。好在他早有预料,只是微侧过头。季瑛却躲着他的视线,只是笑着:“怎么,楚相心疼了?”
“比起秦桑芷,会被为难的显然是你,”楚怀存顿了顿,“我不希望你冒险,在投入我麾下前,季大人应该学会保全自己。”
“在那之后呢?”
仿佛是一对好友的闲谈。暮色已经在青鱼湖上投下巨大而模糊的阴影,他们彼此慢慢地看不清对方,气氛却因此变得从容。季瑛罕见地没有反驳,就像是他也期待着这个结果。
然后他问,眼眸里藏着一点楚怀存看不见的微芒。
楚相平静地说:“然后我会保你。”
“说的就像真的那样,”
季瑛踢开了脚边的石子,声音听起来却轻了一些,像是被夜晚的风浸泡得柔软。他身边的人别扭地开心着,楚怀存知道对方会在几息之内试着拉自己的手。他移开眼睛,看向远处茫茫的一大片水,忽然想到,自己许多年没有在青鱼湖边好好赏一赏景了。
他看透了季瑛,却觉得不移开手好像也没关系。
两三秒后,他的右手食指果然被轻轻地碰了一下,就像是一个含蓄的试探。季瑛不是个含蓄的人,他很快就顺着楚怀存纵容的动作得寸进尺,抓住了对方的手掌,干燥且冰冷的触感。
楚怀存面不改色,这样一个人本该高高在上,冰雪般的双眼都不曾落在他身上。但季瑛知道他的步调随着自己而调整,手也与自己十指相扣。
“为什么?”季瑛问。
他弯起眼睛看向身边的人,什么话都说的出口:
“楚相也喜欢上我了么?还是瞧我可怜,才这般待我。千万别顾忌我的感受,什么答案我都能接受,你这副模样,我现在已经高兴得要疯了。若能泼我些冷水,岂非是善事一件?”
“不是瞧你可怜,”楚怀存顿了顿,“……那也还没有。”
“噢。”季瑛得了答案,即使是这样的答案,也流露出一点满足的情态。楚怀存觉得在他身边安静行走的季瑛竟有点罕见的乖顺模样。
他又开口问:
“那楚相还和什么人一同来过这里吗?”
第131章 千百转
楚怀存闭了一下眼睛。在薄薄的眼皮将眼前的一切覆盖成一片漆黑, 青色的湖水融化成了记忆里的那一片湖水时,他恍惚间再一次看到,他也曾在这里与某个人并肩走过。
那是在蔺家出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
但没有人能看见灾祸。那天的月亮像是睁大的眼睛,湖水在月光的驱赶下缓慢地晃动, 水波声沙沙作响, 万千世界慷慨地给出了一个角落, 预言般允许两个即将失散的人无比静谧的夜晚。
诗会结束后, 蔺家声望无双的少年君子快步离开人群,在见到远处等待他的少年时,无比温柔地对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