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他冰雪般的面颊,也是会发烫的。
此时气氛正好,连楚怀存拿在手中的黑书都有点不忍心破坏,不过它花费大量的时间修复世界框架,也不是闲着无聊去渡了一圈假。
“其实,”假如天道有心跳,此时也大概怦怦跳动了起来,有点紧张地说,
“其实我这次来找你,是因为我已经突破了之前的桎梏。也就是说,呃,虽然好像有点突然,不知道你有没有做好准备。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仅仅写下是与否的话,我或许能够试着告诉你。”
“不用了,”楚怀存却重又抬起眼睛,轻缓地看着前方:
“……我告诉过他,我会自己去看。”
黑书显然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它自觉肩负重要的责任,本已经做好了肃穆宣布的打算,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
它刚刚在白纸上写出一道竖线,此时迅速地消退,字迹变得有点僵硬。
“抱歉,”楚怀存的神情中带着一点歉意,“不是我不信任你的缘故,关于他的事情,我已经走错过一次路了。我想要再谨慎些,我必须亲自认出他来,那样一切才有意义。而且,你的意思是……你只能告诉我这个问题的是与否。若你能够告诉我他在哪里,我无论如何也会试一试的。”
黑书慢半拍地想明白了。
的确,它现在所能做出的重大突破只不过是就楚怀存的这个问题给出确凿的答案。但现在的局面下,无论哪个答案,楚怀存都不会改变他的态度。
那么,不如将认出对方的权力重新交还给他。
黑书别别扭扭地完成了自我说服,上面的字迹半天也没有动一动。但天道终究有些神异,比如将它拿在手中,楚怀存竟自然而然地看出了它的沮丧,停顿片刻,还是开口安抚:
“若是没有你,我现在仍旧陷在虚假的幻觉里,被移情控制着。虽然你说这个世界被法则桎梏,你不能像是过去那样发挥作用,但即使如此,你不是也去尝试着解开了么?而且你也成功了。”
楚怀存虽然是这个世界拥有最多气运值的反派,但对于纳入羽翼内的存在态度都不差。只不过,他生来一副淡漠疏离的性子,又并不和神鬼之事打交道。他安抚黑书时,动作仍旧不变,令人觉得有距离感,但又莫名让人安心。
黑书享受了半响,终于大梦方醒,终于想起了另一件正事:
“我之前不是说过,这个世界的系统所利用的法则和我之前经历过的小世界不一样吗?”
楚怀存手中的黑书翻动了几页,又开始刷刷地浮现出墨迹,“当然,你目前为止办的都不赖,不过,我还有一个特殊的任务要拜托你。唯有这样才能将这里的系统彻底击溃,”
*
行宫毒茶案查了有些时日,楚相的态度始终隐于幕后。
沉默也代表着一种态度。例如,在越来越多的物证和人证被发现,端王的嫌疑在季瑛的帮助下一点点洗清的情况下,东宫成了众矢之的,太子愈发敏感易怒,他逐渐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破绽越来越多,以至于连他自己也要怀疑自己。
“舅舅,”他的神色阴晴不定,全然不见那日庆功宴般的神采,“你说实话,方先生的事情你很早就知情。莫非真的是你因此看不惯楚相,又认为可以百密一疏……”
事到如今,说这些已经无济于事。
平江王的脸色也很难看,他默默地承受着太子的怒火,表情却也凝重起来,仿佛在后悔此前做过什么事。至于这件事是下毒,还是报复方先生,抑或是无意中将消息泄露出去,却不得而知。
若东宫成为了楚怀存的弃子,对楚相而言,本该也是件不划算的买卖。太子心中如此想,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非如此不可替代。数年前的夺嫡,被拉下马的不止端王殿下一人,虽然陛下的其他子嗣都不在京中,但想要攀楚怀存高枝的人难道少吗?
左右不过是一个享尽荣华富贵的虚名,也不需要什么天赋水平。
只要听话便是。
对于楚相而言,此时的沉默无疑是一种警告。东宫手脚不干净,开始与楚相产生隔阂,这显然违背了听话的宗旨。太子茫然地想,但不至于如此,本不该如此。他一定还有机会,这完全取决于楚怀存的一念之间,可是,毕竟是多年经营……
他越是思索,就越是没底。但东宫越是失了分寸,端王便越是春风得意。
他越发倚重季瑛,甚至有了猜想,季瑛才是投毒案的主谋。否则,他怎么会给出如此精妙的主意,证据又怎会如此无法辩驳?
无论如何,季瑛这个谋士用的实在顺手,眼前的情况势如破竹,季瑛的心理防线又似乎被他一点点打动。他开始表露出与陛下相处的痛苦,而端王的态度则愈发温和。
这场牵扯了双方势力的角逐似乎分出了胜负。
除了一件事。除了在一个初夏的早晨,阳光尚未炽热地投射到大地上,一顶轿子却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相府。轿子是最普通的样式,看起来平平无奇,虽然使用场合特殊,但很符合他主人表现出来的个性。
“七皇子殿下,”楚怀存的声音仍旧冷淡,只是抬起眼眸,“殿下与我并不相熟,此番造访,不知来意如何,可有要事相商?”
七殿下的脸色依旧苍白,整个人站在慢慢升起的太阳下,看起来黯淡不堪,没有什么特点。他局促不安地站在相府的待客厅中,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楚相此时需要合适的人选,”
他一边说话一边抬起眼睛打量楚怀存的神情,“我斗胆猜测,楚相在犹豫是否放弃东宫那位……不瞒楚相,我的处境比楚相更糟糕。我和端王同时来京,但拿我和端王殿下相比,无论是父皇还是季大人,都几乎忘记了我的存在。同是兄弟,并非我痴心妄想,终究身份相仿。若是楚相有意,我想——楚相能不能考虑将我作为备选?”
果然。
“我会听话,绝不会有僭越之处,”
他仍旧叙述着自己的优势,眼睛却紧张般,情不自禁地盯着脚尖,“以我现在的势力,楚相大可以放心。”
楚怀存心中通透,面上平静无波。他轻声说,仿佛早有预料:
“噢,七殿下这是投诚来了。”
第146章 杯中物
季瑛是在日落时分踏进相府的。
他比七皇子还要低调, 用的是一顶平平无奇的轿子。落日斜斜的余晖在建筑物边沿投下浓重的阴影,他在阴影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觉得自己口舌发干,竟然有点不敢抬起眼来。还是相府的门房谙熟地过来为他引路:
“季大人久侯了, 楚相说他在相府桃林边的长亭等您。”
“好, ”他点头, “我自己过去便是。”
管家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为难, 季瑛迅速地反应过来,即使已经走过许多遍相府的路,他的要求也未免给人以窥探机密的担忧。他正想反悔,管家却迅速地下定决心, 对他行了个礼,便依言退下了。楚相把府中的人都调教得很好, 秩序井然的同时,他们也真的一心一意为他做事。
那是不用鞭子和蜜糖,却仍旧让人追随的能力。
宫中那个一只眼睛半瞎的老人, 早已对此深感忌惮。季瑛的眼眸闪了闪,他独自一人向相府深处走去, 倒也循规蹈矩,没有窥探任何一处。
楚怀存很快就见到季瑛。
事实上, 这次会面已经是拖延了许久的成果。季瑛这些日子忙的团团转,四处奔波。他为陛下办成了一件好事:对楚怀存展露锋芒的刀刃,最终重重地劈向了依附楚相而生的东宫。证据确凿, 即使楚相闭门不出,并不表态。但毫无疑问,楚怀存和太子已有所离心。
对某些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楚怀存抬起眼睛, 看着那个深紫色的身影一点点挨近。季瑛最近的状态不错,想来方先生留下的药有按时在吃。
他官袍上的蛇虺随着衣襟簌簌的摆动,愈发鲜明起来,身上的气质比往常还要阴沉狠戾。正如楚怀存第一次审视他那时,可以称得上一句狗仗人势的奸佞小人。
许久没有好好见面,两人竟都有些近乡情怯。
但季瑛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那是宫里又腥又甜的龙涎香,透着一股欲望的腐臭。他禁不住抿了嘴唇,声音哑哑的:“在我之前,已经有人找过楚相了?”
他话音未落,一句话已经酸了半截。
楚怀存失笑:“你说的什么话。方才来找我的人,季大人想必已经打探好了他的底细。倒不如说,若非出于你的蓄意,他还未必见得来找我。”
“不愧是楚相,连这点都已经想明白了,”
季瑛轻声说,仿佛一句叹息,眼眸深不见底,“但方才有人和你对坐于此,还喝了半盅茶,我知道这不对,但我这么多天没见到你,想见却不能找你,可他却先于我和楚相待在一块,再没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了。楚相说,该不该补偿我几分?”
他这番话说的阴恻恻的,唯独多了几分刻意。
楚怀存眼尖地看见了他背在身后的手指,指尖在微微颤抖,暴露了主人的紧张。季瑛许久没有在他面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此时又近又亲密地说这些话,忽然像是回到了最开始两人慢慢靠近的时期。他想要假装游刃有余,但露了馅。
“想我了?”楚怀存精确地抓住了他话语中的漏洞,弯起唇角,朝他伸了手。
他眼前的人如他所想,在原地短暂地挣扎了一下,随后便放弃了这段时间脸上戴着的阴晴不定的虚伪面具,飞快地上前讨了一个拥抱。
“太想了,”他喃喃道,“我太想见到你了。方先生说半面妆的解药有副作用,偶尔会让人产生幻觉。闭上眼睛,我看见了很多东西,我几乎觉得发生的一切都是不能被相信的幻觉。但是我刚刚见到你,就不想再怀疑了。”
他身上也带着一股宫中甜腻的熏香气味,黑漆漆的头发洒落在楚怀存清雅的白衣上,却并不显得突兀。楚怀存用手丈量了一下季瑛的腰,换得他哑哑地道了一声“痒”,却并不放手。
“楚相要有被一条毒蛇赖上的觉悟,”
他说,“或者说是被厉鬼缠身。反正我不是什么好人,自然也不讲什么道义。天知道我有多嫉妒——”
“七皇子殿下早晨来了,”楚怀存就着这个姿势和他讲正事,“如你所想,他实在坐不住了。如今太子失势,你又和端王站在一起,陛下的主意始终摇摆不定。他若是想要出人头地,就不可能坐以待毙。他来找我,我答应给他一个机会。”
季瑛说:“你和他谈条件,那很好。但不要和他喝茶。”
“他又不会往茶里投两次毒。”
楚怀存弯了弯唇角,他面前的案几上只有一盏白玉杯,“先不说相府是我的地界,只谈他觉得自己做的万无一失,他就不会在这种情况下陷自己于不义。只不过,我们的这位殿下对眼下的局势大概真的很失望,陛下对他的耐心也有限。”
毒茶一案闹得满城风雨,但事件中心的两人却若无其事地谈起了这个从未出现在大众视野内的名字。
怯懦、低调、完全不能独立成事的七殿下,眼下的形势已经将太子党和端王党通通扯了进去,局面乱成对他丝毫没有好处的一锅粥,以致于他不得不求助于自己投毒的对象。这样的情况本来不合情理,但结合事情原本可能的走向看,却清晰了很多。
毒茶案分为表里两种证据,表面证据通通指向端王,深层证据则无一不指向太子。
这必然会导致太子党和端王党的厮杀。
事件的优劣方被放在秤砣上,巧妙地衡量过。太子那头有风头最盛的楚怀存的支持,而端王这头虽然只有陛下,但好在证据确凿,添了几分优势。只要楚相明智地选择保东宫,双方势力角逐的结果应该东宫略胜一筹,但双方都将损失惨重。
小孩都懂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七皇子殿下不显山不露水,他这件事做的却缜密,心思绝不容小觑,将自己完完整整地摘了出去。他打的一副好主意,让端王和太子元气大伤,自己再浮出水面。
他要用最小的成本,实现他的大业。
但事情并没有这样发展。
在季瑛的提醒下,相府选择了冷眼旁观,并不如他所愿维护东宫。原本平衡的天平开始倾斜,他希望的一切不仅没有发生,情况反而越来越糟糕。他的皇兄得到了季瑛辅佐,如虎添翼,陛下原本更加属意于他,默许一切的发生,此时也向他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七皇子心知没了家世的扶持,他只能自己争。
既然太子失势,他愿意赌上一切,去换取楚相的支持。否则,他连一争之力都没有了。
“不过这个计划有个最大的问题,”
季瑛垂下眼睛笑了笑,“他的野心很大,也有足够的手段,但他没来得及培养一批只属于他的人。他没有明说,心知自己瞒不住陛下,因为他用的是陛下的人。但他不知道这群人也不干净……”
季瑛甚至还没有踏入宫中,就听说了这件事。
在七殿下身边插一个人,比在陛下身边容易得多。早在季瑛奉命迎回七殿下时,就已经动了手脚。而告诉他此事风声的人正是那个他安插在宫中的车夫。
“陛下知情默许,”楚怀存接话道,“原因有三。”
“一则,他想要看看这个被他接进京培养的私生子到底有什么手段;二则,他和端王曾经的隔阂并没有消除,父子终究离过心……”
“三则,”季瑛的声音带有一点隐约的自嘲,“陛下早就对我起了疑心,此事正好用以试探我的反应。若非楚相出手相助,我或许已经是一具白骨。”
“若是没有你,”楚怀存平静地说,“我或许已经死了。”
他这话说的并不对,毕竟七皇子殿下为了栽赃东宫,特意用了致死的毒药,但剂量和时机却偏偏不致命。不过,楚怀存的眼神如锋利的冰雪般投过来,阻止了季瑛反驳。他盯着季瑛看了半响,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真正明白你想要做的是什么吗?”他问季瑛,“能对我说多少,有多少需要隐瞒。我虽然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有个好下场,但既然心悦于你,还是想要对你负些责任。事情若是按照你所计划的发展下去,我在思考你认为的好结局是什么。”
他轻轻地将手按在季瑛的肩膀上,盯着对方的眼睛看。
“我……”
“假如我叫你的名字,你有勇气应答吗?”
楚怀存低声说。他的睫毛缓慢地颤动了一下,投下的阴影仿佛雪山上的阴霾,没什么颜色的嘴唇几乎就要叫出一个名字来。季瑛忽然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心悸,他抬起手,下意识地捂住了楚相唇齿间涌动的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