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在看到勇者的那一刻就苍白着脸轻声尖叫了一声。
爱慕之人气息奄奄地倒在地上, 生命一点点流逝,还有比这要更为可怖的一幕了吗?她大部分理智都烟消云散,这几日的纠结和顾虑也一扫而空, 飞快地对勇者丢了几个治愈法术。然而对方却苦笑着用蔚蓝色的眼睛望向她:
“没有用的。就算现在能治好,我之后也会死。没有精灵果实的力量, 我怎么能——我或许会永远消失在这片大陆上。”
伊芙咬着嘴唇。她美丽的眼眸中已经盈满了泪水,痛苦地望着勇者。假如早一点, 再早一点,她或许还能动用精灵公主的权力处置今年的果实。即使这一定会让她的母亲勃然大怒。但此时此刻,她甚至不敢对勇者解释这个残酷的事实……
魔王克里斯梅尔早已取走精灵果实扬长而去。
公主半跪在地面上, 丝毫不顾惜泥土弄脏了她纯白的裙裾。“但是”这个词汇在她的唇边徘徊着,爱情仿佛沾染了蜜糖的毒药,将这个可怜的姑娘彻底地搅乱了。恋人的鲜血流淌在指尖,她根本无暇顾及此情此景出现的缘由。
“但是, ”她说,“我想想办法,我、我如果去求……”
寂静的林地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微弱的猫叫。一直蹲在两人身边的黑猫轻盈地从树桩上跳下来,月光就像是一条河流,而它简直像是其中滑行的一条闪闪发光的水獭毛皮,“咪呜”了一声便在两人视线里蹲下。
伊芙的话立刻停下了。
隔着屏幕,终于赶到电玩店的白时并没有意识到黑猫打断了什么。
虽然他上线的太晚,但黑猫538647并没有抱怨太多,而是很善解人意地指责了糟糕的天气。很快,林地间的舞台便铺设完全,黑猫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离开,唯有它能够自由出入精灵族的禁地,也正是因为如此,公主伊芙才急匆匆地跟随着黑猫的脚步来到这里。
“我知道女王对我有偏见,”
勇者认为公主所提到的是她的母亲,因此眼眸中带上令人沉溺的深情,“但我是真的很爱你,伊芙,你完全不用担心我会损害精灵族的利益,我的心里只有你。你若是救了我,我就更离不开你了。”
伊芙的脸色苍白,似有所动。
但她再次忍不住看向了黑猫。黑猫——或者说大陆久负盛名的大法师罗兰·泽维尔,她听说这个人类的事迹许久了,就连女王也将这个人类视为族中的贵客。若非今日的误会,她或许都不会得知圣罗兰来到此地。伊芙方才差点脱口而出的,就是这个名字。
精灵果实被魔王克里斯梅尔带走。唯一能左右魔王的就是面前的这只黑猫。
而它轻轻叫了一声,琥珀色的眼眸并不赞同。
精灵公主迟疑了一下。
由于体力的流失,勇者的脸色更加苍白,他让自己深情款款地望向伊芙,同时再次使用了一瓶背包里的毒药,让自己维持在残血状态。他变本加厉地以此要挟:
“您知道,魔王克里斯梅尔把我看作是最危险的对手,如果没有精灵果实,我随时随地都会有性命之虞。您难道真的如此绝情,宁愿看着我去死?”
“魔王?”
伊芙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她有几分膛目结舌。
“是的,”然而勇者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刚刚我和魔王决一死战,就是他把我变成现在这样的境地。但我的力量也不容小觑,我及时脱身,心里只想着你,所以才宁可奄奄一息也要出现在这里……”
魔王克里斯梅尔是密拉尔大陆上最让人闻风丧胆的人物。
他向来孤身一人,游戏里的勇者需要一个强劲的对手来解释他现在的处境,那么魔王就是一个最合适的理由。他远在天边,绝对不会揭穿自己的谎言。
“等一下,”
但是这次是伊芙急切地打断了她,公主的眼眸中浅浅地渡上了一层不可思议,“你是说,你受这么重的伤,是因为刚才魔王在和你战斗?”
黑猫在一旁饶有兴趣地打了个哈欠。
此时此刻,把自己摆出一副凄美造型的勇者不知为何终于开始感到有一点隐约的阴影。
但他面对的是已经被他攻略成功了大半,正满心愧疚的精灵公主伊芙,按照他和黑猫原本的计划,将她逼到这一地步,不仅精灵果实能到手,就连拿下公主也不在话下。
白时望着游戏里的公主,承认道:“当然。”
“但那是不……不可能的。”
他又不悦地开口:“难道我们的关系到了这一步,您还在怀疑我的诚实?”
伊芙完全混乱了。
她下意识想要反驳——“魔王直到刚才还在精灵果实的仪式现场”以及“显而易见圣罗兰才是魔王的目标”,但看着勇者不容置疑的眼睛,这些话她都说不出口,面前似乎是一幕编排完美的戏剧,假如忤逆了对方的意思,反而会使他们的感情招致意想不到的灾祸。
她慌乱地避开勇者咄咄逼人的视线,忍不住又看向了黑猫。
在这种场合,有一个传说级别的可靠长辈,任何人都会这么做的。
黑猫有一对琥珀色的瞳孔,金黄的琥珀,几千年前的石蜡,其中封存的似乎就是那些在大陆上被人人称道的智慧。看着这双眼睛,伊芙的思绪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她想起她的母亲——这是因为她想起那些要为自己以外的族群负责的人都有这样一双眼睛。
她将会成为精灵族未来的女王——
“你将会成为精灵族未来的女王。”
精灵女王从那些肃穆而立的瘦削的树木中浮现出来,那双高傲的眼睛望向她,脸孔如一轮雪白的满月,头顶上戴着的是宝石,而并非脆弱的花瓣做成的花冠。
她用不赞同的眼光望向伊芙,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制止她,
“我希望你自己做决定。你可以选择对他话中的谬误视而不见,求我将果实交给这个陌生人,但他并非精灵族的朋友;但你同样可以选择指出错误的地方,揭穿他的谎言。”
公主咬牙问道:
“你说谎。你刚才绝非与魔王战斗。魔王明明身在他方。除非你对我解释,否则我怀疑你对我所说的一切是否真诚!我绝不可能真的放心把我族的圣物交给你。”
躺在地面的勇者没能料到这样的变动。
他的脸色可怖地阴沉下来,捂着胸口,血液仍旧汩汩地从中流出,在地面上留下了一大片黑色的阴影。他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很轻,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他已经察觉到自己似乎理解错了什么事,但并非不可挽回——
“我就要死了,”
他轻轻地说,目光中一片绝望,“伊芙,你难道在这种时候还要相信别人的话吗?你的母亲对我有偏见,她对我何其残忍。我是真心对你,其他的一切又有什么要紧呢?假如你不救我,我会在这里痛苦地死去。”
他脸上的神采如死人般消沉下去:
“我只爱过你,让我与你道别吧。”
看着初恋以一种惨烈的姿态死在自己面前,不管怎样对于才刚刚下定决定的精灵公主来说还是太超过了,她忍不住向前一步,又逼迫自己移开视线。但她手心精灵魔力的力量还是源源不断地向着勇者传输过去,只是不管传输多少,似乎确实不能让他的伤势有半分好转。
就在公主的神情一片痛苦,就连女王也忍不住低声叹气之时——
一只魔杖抵住了勇者的咽喉。
紫发女巫希尔达笑吟吟地站在了勇者即将冰冷下去的身体前,她的法杖上有魔力涌起,就像是冷硬的刀锋般危险地摩梭着勇者的咽喉。在她的身后传来一声惊叫,两个陌生的女孩也同样出现在精灵之森。
“天哪,”她惊奇地说,“多么严重的伤势啊。理论上来说,你早该死了。你怎么还不死呢?”
“希尔达。”
勇者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可能也进了精灵之森——”
招惹这个女巫真是他做过的最糟糕的决定。
“可能是因为我是法师协会的新任首席,”
希尔达轻飘飘地说,“我进来对你来说是好事,这样你就不止能和公主殿下道别了。来看看你另外的两个真爱吧,你对她们可都做过承诺,现在正是道别的时候。公主殿下或许还一无所知。嗯,不过我不会让这一幕发生的太艰难的。”
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她法杖上的锋芒已经刺伤了勇者。
“那只黑猫也是你的同伙,”
希尔达飞快地念完这一句预先定好的台词,法杖的光芒朝后一甩,霎那间,一直以来蹲坐在哪里的黑猫消失无踪,看起来已经被暴击伤害送回了复活点。
这个女巫真的非常狠心。
白时随后深深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
“你在担心什么?”
魔宫光滑的大理石上模糊地倒映着事物的阴影,黑猫在哑光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地走过,罗兰隔着屏幕望向另一个世界,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最终还是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失落。他缓慢地将自己扔进座椅柔软的靠垫,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我担心——”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抚摸了一下手机屏幕上关切的字迹,“我只是必须找到克里斯梅尔。”
“魔王可能只是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消化精灵果实的力量。既然他拿走了果实,嗯,至少他的伤势会好起来,你可以稍微放心一点。”
罗兰闭着眼睛,含糊不清地笑了笑:
“虽然我知道你只是在安慰我,不过,我很感谢。”
距离郦城的大范围停电事故已经过去了两天,实际上,当天凌晨四点多钟,电力就恢复了供应。那时候青年还完全没睡,他从精灵之森一路奔波,基本上直奔魔王城所去。
在比较糟糕的预料中,克里斯梅尔会将魔王城设为黑猫的禁地。但事实比这还要糟糕。
魔宫中空空荡荡,丝毫没有银发魔王的踪迹。
克里斯梅尔并没有回到这里。
罗兰的心沉下去。他假装没有意识到内心的阴影,青年维持着神情的平静,在这几天内有条不紊地找过了所有能找的地方。他预想魔王或许会出现在法师塔里他的房间,或者他们曾经待过的花海,又或者月光照耀的皎洁的森林。但当这些地方全都一无所获——
大法师甚至没有流露出太多失望的情绪。
他只是闭上眼睛,望着视域中残留着的一片黑影,察觉到自己内心中的那片黑暗的地方正在饱食着他的情绪,逐渐膨胀,成长成为真正危险的那一部分。
他闭着眼睛,忽然出乎意料地重新提到了那个话题。
“到目前为止,”
他的声音平静,思维缜密,“你还没有找到能让我回去的方法,对吗?在不毁灭密拉尔大陆的基础上,系统的规则基本上就是一张勾连着一切的巨网,要寻找世界的漏洞而不波及其他大部分的存在,是不可能的。”
黑书悚然一惊。
不知从什么时候,罗兰已经将指尖从屏幕上移开。他让黑猫待在克里斯梅尔的宫殿里休息,自己则面无表情地用手遮住脸。黑书——一款手机APP——此时不可避免地黯淡了一下。它警觉地调高了亮度,随后才小心而谨慎地开始斟酌该怎么措辞。
“你别担心,我会想到办法的——”
罗兰莫名地微笑了一下,甚至没睁开眼睛看它说了些什么:“你说你在想办法。但其实我已经心知肚明。就算你是天道,和我一起被困在这边的世界,密拉尔大陆看起来就像是果壳一样无懈可击。让我来猜猜你努力的方向,怎么样?”
黑书的字迹出现的频率逐渐减缓。
最后,甚至连仅剩的一点痕迹都悄无声息地淡了下去。
而罗兰的声音温和,就像是对学生授课的老师,他不急不徐地解释着每一个知识点。等到最后,就连黑书也不得不承认他对世界机制的了解甚至已经差不多赶上了自己,尤其是对密拉尔大陆那些复杂的、奥妙的、冗长的规则。
他就像是一个不厌其烦的检查者,从每一个角落敲打着世界的墙垣。
当他睁开眼睛时,目光中只残留有柔和的疲惫。大法师顶着基本上从未褪去的黑眼圈,再次向着屏幕的那一头望去。在那里,黑猫蹲在克里斯梅尔用白骨制成的王座上,对他轻轻地偏了偏脑袋。
这本是无关紧要的一次交互。
但罗兰的目光却让黑书都觉得自己的心——假如它有这样一颗人类的心脏——潮湿地拧巴起来。他和自己的世界隔着的,从来都不是一层薄薄的玻璃,而他一直心知肚明。
黑书默了默,再度亮起时,它问:
“只是这么几天,你就已经了解到这种地步了,这本来是不可能的。”
大法师慢慢地摸了摸自己的额角,将身体的重量通过一只手臂撑起来,仿佛那著名的雕塑“沉思者”:
“难道你现在改变了主意?”
“无数的小世界里,总会诞生天才,”黑书说,“这是连世界意识也无法掌握的秘密,造物的秘密,只不过,我的确第一次遇见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对你而言,被卷进这些事情不过短短几天,但你不仅飞快地对这个世界的科学进行了认知,而且对原来的世界也意外了如指掌……”
罗兰微笑起来:“真是抱歉,但你好像还是搞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