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他不想被救赎 第261章

罗兰这时才开始仔细端详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半空中的包厢,地面是实心的,周围则有大面积的玻璃窗。玻璃窗几乎密不透风,但是呼啸的风打在玻璃壁厢时传来的呼呼的声音仍旧清楚可闻。包厢非常狭小,仅能容下彼此对面的两条座椅,也就是说坐下两个人——

包厢的周围有一排小彩灯,现在还没有亮起。包厢里目之所及之处,除去观景用的玻璃窗,到处都贴满了以爱心为主题的亮晶晶的装饰品。

这大概就是“双人甜蜜包厢摩天轮之旅”的主要象征。

摩天轮上升的速度非常慢,不仔细感受简直接近于无。这是因为郦城的摩天轮主打的是情感升温之旅,可不能让人三言两语间就匆匆退场,所以转满一圈甚至需要半个小时。

罗兰将目光转向对面的克里斯梅尔。魔王目光阴沉地坐在对面的座椅上,虽然其实是一伸手就能碰到的位置,但他此时看起来非常阴郁,而且正在以探求的目光望向他。魔王银灰色的长发在夜色中就像是一支略显灰沉的雪。

“克里斯……”罗兰回忆自己是不是从刚上摩天轮就有点捱不住疼痛,在这么狭小的位置,稍微一点不对劲的情绪就能被对方反复咀嚼许久,几乎没有漏网之鱼。

果然,选择摩天轮这个想法其实——

“抱歉,”罗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青年漆黑的头发垂落下来,沉没在幽暗的夜色中,“我还没有坐过摩天轮,刚才有点太过于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了——我想弄明白让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运作起来,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力量。”

这个借口很烂,但比没有要强一点。

果然,克里斯梅尔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不过还是死死地拽着他的手不放。罗兰倾身向前,试图抚摸魔王的头发,安抚一下他的情绪。

但就在那一刻,新的一阵痛楚的浪潮忽然像是闪电一样击中了他。

罗兰用手扶着克里斯梅尔的腰,试图从突如其来的剧痛中支撑起自己。

但西装的布料光滑笔挺,罗兰的指甲只在上面留下了浅浅的痕迹,他因为痛楚缓慢地滑落在地上。大法师拽着对方昂贵西装的下摆,用力地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贵价的衣服不一定都有好处,它让我不是很抓得住你。”

“你,”克里斯梅尔猛地收紧攥住罗兰的手腕的手,力度大到罗兰怀疑对方其实想要就地谋杀自己,他不平稳的心跳声顺着两人手腕相接的地方传递过去,“究竟为什么?”

摩天轮每分每秒都在向顶端移动,虽说速度极为缓慢。他们的包厢里毫不应景地亮起了一串塑料小灯,廉价的灯光五颜六色,照亮了一小截夜空。

“不为什么。”

罗兰反而心平气和,像是早有预料,“我有疏于锻炼,人类的身体素质本来就很差。克里斯,你稍微扶我一下。摩天轮就要到最高点了,我可不想错过这个时刻。”

他唇边带着一点笑意,脸色却像是幽灵一样惨白。魔王能感受到密拉尔大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类在他的指尖下隐忍而微弱地颤抖,痛楚就像是深深扎进血管的水螅,无时无刻不饱飱着他的脆弱。他知道那痛苦对于深渊魔族来说还算可以承受,但对于人族那脆弱的躯体——

“你没有必要把痛苦转移到自己身上,”

魔王暗金色的瞳孔望着他,“已经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法师,我要求你撤回法术。”

“你在担心我吗?”

罗兰非常虚弱,但还是弯了弯眼角,调侃般地说。

他拽着克里斯梅尔西装的手一点点上移,显然已经毫不在乎自己在狭窄逼仄的“超级甜蜜摩天轮情侣包厢”里坐在地上,让风衣沾上尘土。他抓住了克里斯梅尔的领带,谢天谢地,他记得给对方买一条领带。

即便如此,克里斯梅尔一意孤行地提起他有意隐瞒的话题,还是让他又头痛了几分。

一阵强烈的、翻山倒海般的疼痛袭来。

罗兰恍惚了一下,他原本打算微微用力抓住克里斯梅尔的领带,不过他苍白的指节有气无力地搭在对方的领带上,显然没有任何威力。

现在从透明的包厢向下望去,地面上一片五光十色的灯火,但地面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地方了。现在他和克里斯梅尔在高高的天上,独处于世间的一隅。他急促地克制住喘息,把头侧着靠在克里斯梅尔的腿上,对方的肌肉很明显僵硬住了。

“担忧……”魔王重复了一遍,伸手抚摸上罗兰的头发。非常柔软。

他的声音低沉而锋利,“那是人类的情绪。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冒着风险这样做。我的伤势由我自己来解决。假如你仍旧不愿意撤回你的法术,我就用镰刀摧毁它。”

“——够了。”

罗兰闭了闭眼睛,声音在那一瞬间显得很阴沉,就连克里斯梅尔也止住了话语,“克里斯,我知道你不介意让我亲眼看着你去死,但不要每次都在我面前强调。”

“你并无义务对我负责。”

克里斯梅尔银灰色的长发随着他倾身而垂落在膝上,他硬邦邦地说。

但他仍旧任由人类同样枕在自己的膝盖上,同时生疏地碰了碰人类的背。魔王第一次开始觉得深渊魔族的力量有极大的缺陷,他们的力量体系中没有任何为他人诊治的魔法。

“好啊,”

罗兰的眼眸幽深地缀在夜空中,他就着这个姿势将似笑非笑的瞳孔展示给魔王,“你这么想死的话,等你死了我就再去找一个什么……魔族或者亡灵谈恋爱,反正我现在的审美已经被你影响成这样了。我可不会戴着一朵白玫瑰替你守寡,魔族的君王陛下。”

他如愿以偿地感受到魔王的暴戾在一瞬间燃烧到了极致。

“你怎么敢——”

“你既不杀我,又不愿意让我受苦,”

罗兰喃喃自语,话里却带着古怪的意味。他终于积攒出力气用力拽下魔王的领带,“把自己献祭了就为了来见我一面?克里斯,我之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这么无私奉献。”

克里斯梅尔的脑海基本上被罗兰方才那一番尖锐的嘲讽占据了,尤其是另寻新欢那一段。大法师在任何地方都很受欢迎,这个在魔王脑海中根深蒂固的概念发挥了比罗兰想象中还要大的作用,差一点淹没了他的理智,以至于他疏忽了对罗兰动作的警惕。

克里斯梅尔手中隐约有镰刀黑红色的光芒浮现。

但下一秒钟就被打断,他也被罗兰拽到了地上。

差一点压到青年闷笑的胸膛,克里斯梅尔飞快地向右边翻滚了一下,他身后巨大的羽翼闪烁了一瞬,又因为空间的逼仄收了回去,连带着魔王也并不能完全避开罗兰。

“你压痛我了。”

罗兰慢条斯理地松开领带,“不止如此,亲爱的,摩天轮里有监控摄像头。”

他但愿保安室昏昏欲睡的员工不至于看到摩天轮最顶端的某个包厢里,有个穿着西服的男人长出了翅膀,虽然只不过是短短一瞬,而且是他所造成的。如果他不这么做,那么问题会从情感纠纷和匪夷所思的魔术表演,演变成违规携带管制刀具。

克里斯梅尔望了监控摄像头一眼。

他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不过大概能听懂大法师的意思。因此下一秒钟,监控的玻璃就像是被什么难以解释的力量选中,在颤抖中干脆利落地破碎了。

克里斯梅尔随后转过眼眸望向罗兰。大概是那一拽把魔王身上非人的气质给彻底激发出来了。他此时此刻也和罗兰一样荒诞地半坐在摩天轮狭窄包厢的地上,夹在两边的座位之间,忽然翻身又制住罗兰,无限贴近的瞳孔闪烁着金属般冷冰冰的色泽。

但是下不了手——

为什么?因为罗兰说他感到疼痛。

拥有着琥珀色瞳孔的人类,黑漆漆的发丝似乎蕴含了所有属于夜空中智慧的人类,他方才的言语转移了魔王的注意力,但此时此刻他却困囿于人类躯体的疼痛中。他装的很好,还在游刃有余地微笑,假装已经过掉了这个话题:

“不管你要做什么,”

罗兰语调轻佻地警告道,“轻一点。别让我修除了摄像头以外的其他东西了。”

魔王像是在挑选应该从哪个合适的部位开始肢解他的猎物,大魔的长发如月光般垂落,露出一路上小心地用魔法掩盖的断角。他不声不响,眼眸变成野兽般的竖瞳,无声地将头颅贴在了罗兰起起伏伏的胸膛上,随后开口。

“这里——”克里斯梅尔冰冷的指尖停住了,“会很痛吗?”

人类茫然了一瞬。

“抱歉,”罗兰问,“你问什么?”

这对于深渊魔王来说显然很难启齿,即使对于魔族来说并没有太多困囿人类的情感纠纷,但是面对一个仇人,譬如羞辱和报复等等词汇还是会动摇他坦陈自己的决心。

克里斯梅尔继续用指尖摸索着罗兰心脏的位置,魔王的指甲隔着布料危险地比划,罗兰却觉得有点像是某种小型动物。

克里斯梅尔慢慢地说:“我无法理解,但我确实非常……担忧。这是人类语言中最合适的词汇,我不应当否定。罗兰,我可以将痛苦赋予自己,但你不被允许如此。”

“为什么?”

“你说过你属于我。”魔王冰冷地重复道,“而我不允许。”

如果不太吹毛求疵,此时摩天轮已经升上了最高点,或者说只差一点儿。

在他们身边,是一大片如丝绒般喑哑铺开的夜空,几乎看不见星星,纯粹如一大块黑巧克力。下一秒,白银色的烟火蹿上天空,在夜空中炸开一片片雪亮的光雨,丝线般的光点在罗兰的瞳孔中流淌。

他忽然想起在上摩天轮前偶然瞥到的焰火表演的传单。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情,虽然只是很小的幸运。就在人类和魔王所坐的包厢升到顶部时,当然,还有周围的其他几个包厢也同样享受了这样的景色。烟花仿佛在他们的身边炸开,整个城市的烟火连同天国的光亮都映入眼帘。

即使没有亲眼看到,罗兰也清楚和他们一样购买了“甜蜜情侣二人包厢”的客人们,绝对已经开始亲吻他们的伴侣。

“我承认,”

罗兰低低地说,随后再一次伸出手,“这些事都会有解决办法,完全可以另外再说。以防你担心,我现在不那么难受了,刚才是比较糟糕的一波。我们其实不是非要在这个时刻开始吵架,对不对?”

“我讨厌你游刃有余的样子。”克里斯梅尔说,“就像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魔王避开他的视线,却没有阻止他伸手再一次拉住自己的领带。克里斯梅尔银灰色的发丝在他被迫急速向青年靠近时随着重力披散下去,罗兰满意地让克里斯梅尔闪烁的暗金色瞳孔正对着自己的眼睛,与此同时,那些发丝就像是一道屏障,阻隔了他们和整个世界的目光。

“我没预料到要弄脏你的西装,”

大法师道歉道,“我也没预料到你会这样——”

克里斯梅尔俯身吻上了他,甚至没有等他说完。

魔王的亲吻透露出残忍和固执的某种成分,他用一只手将自己固定在地面上,随后掠夺般地贴上大法师的唇,这和猎食没什么两样。他或许咬破了对方的嘴唇,反正一阵腥甜仿佛染上了舌尖,这也可能是恋人原本的气味。罗兰仅仅只是停顿了一两秒,就开始予以同样的回应。

“你能够提前预言到我将立刻亲吻你,堵住你要说的所有话吗?”魔族似乎在用他的行动说着这样的话。

而罗兰无可避免地再一次感到心动。

就像包厢外的烟火并非炸响在天空,而是在人类的心脏之中,在他的肋骨之间。

直到摩天轮经过那最高的地方,风呼呼地响着,敲打着玻璃制成的舱门,随后开始缓慢地转向移动,为旅途创造出下半程的起点时,克里斯梅尔才终于餍足地结束这个吻。魔王银灰色的发丝在罗兰的脸上拂过,断角则钝钝地擦过他的胸口,带来足以令心脏冻结的战栗。

他的目光何其傲慢,何其美丽。

“这样……”他慢慢地说,“就代表着永远在一起吗?”

他的嘴唇殷红如血。

穿着西装的魔王和其实披着大氅的魔王并无多少不同,虽然前者多了一层刻板的冷淡,而后者则带有狂妄的强大。

但罗兰非常喜欢的反而是其中一个微妙的差别。领带。

即使是在亲吻的过程中,他始终没有放开拉着克里斯梅尔领带的手。

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将领带卷在手中。领带绕过魔物脆弱的脖颈。轻而易举就能在此时实力折损的他脖颈上留下深深的勒痕,打断这个亲吻。但罗兰并没有这样做。

他知道开关在自己手上。

——这对他就足够了。

“好吧,”罗兰对克里斯梅尔眨了一下眼睛,放松地倚靠在墙壁上,“这也是我所没有预料到的,或许这能够宣告你的胜利。既然这样,我也就实话实说。我确实用了疼痛转移的魔法,因为我认为我足以忍耐,而你现在的情况又特别危险。但既然你这样坚持,你认为你能够撑多久?”

克里斯梅尔顿了顿,仅仅只是问:“你需要我撑多久?”

这句话就好像在问“你还需要多久想出解决问题的方法”那样,某个瞬间,罗兰又意识到了某种意义上代表信任的闪光。

他移动着因为阵痛而僵硬的手臂,微微一笑:

“一个礼拜。给我最多一个礼拜的时间。”

而克里斯梅尔连眼睛都没有眨,他用暗金色的眼眸凝视着罗兰,同时说“好”。仿佛再忍受一个礼拜的双重痛苦和过度虚弱轻而易举。魔王的神情中甚至闪过一点如释重负,似乎料想不到事情会这么简单。

罗兰一向不是个容易被说服的人。

“但这是一个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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