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用“新星”敲了敲湿漉漉的地板。
法杖所触及的地方,全都泛起了银白色的光芒, 那些肉眼之下隐而不现的纹路一直绵延到视线之外,混杂着雨水的痕迹, 甚至看不到何处休止,竟仿佛覆盖了郦城的大半个主城区。
这也只是勉强可行, 但他不允许失败的可能性存在。
单胜走出门时看到罗兰站在门口发呆,网吧老板已经很习惯面前这个青年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了,但不知为何, 此时看到他,心跳忽然错乱了两拍。
黑发的青年——不,染发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的头发褪了色, 发根也显露出原本的发色。应该提醒他重新做一下头发。
中年男人这样想着,
但他尚未开口,却又莫名其妙地停下,就连原本要走出门的脚步也骤然顿住。
罗兰听到了脚步声,仿佛猛然回过神来,对着他温和地微笑了一下。
“单叔,”
他说,“晚上好。店里现在客人多吗?”
实际上,单胜就是因为生意不怎么样才找了个闲着的时间慢慢踱出门的。这几天一直在下雨,就算雨势不算很大,积水也已经蔓延了许多路段。在这样的条件下,大部分人都不乐意出门。
单胜叹了口气:“没几个人,而且一会估计全走了。”
“这样啊。”罗兰那双琥珀色的瞳孔猫一样盯着他,单胜忽然觉得浑身有点紧绷。但对方只是自然而然地接话道:“既然今晚不会有更多人来了,早点休息也好。”
这句话听起来无可挑剔。
但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有点古怪。
单胜看了看外面的雨,仍旧阴沉沉地下着,简直连白天和黑夜都分不清。可是,要断言说不会有客人来,或许太早了点。
这附近既有学校又有居民区,即使天气糟糕,也不该这么冷冷清清。而且,就算是他也知道,时下最火的游戏《深渊》就要更新版本了,要说这种时候网吧没人,简直不可思议。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屋内最后几个客人打着哈欠走了出来,刷了卡结算出门。
单胜怔怔地看着他们撑着伞离开,融入了静悄悄的黑色街道中。
“说不定一会还会有人来。”
“不会了。”
罗兰平静地说,就像在简单陈述一个事实,“你看,街上的店都关门了。”
他说的没错。大概是生意不好,周围的一片店铺也都关上了门。这一幕场景并不让人不安,因为伴随着一楼灯光熄灭,纷纷亮起的是二层的灯光,在落雨的天气显得格外温暖,反而让人也想要加入他们,早点休憩。
实际上,周围整个区域仍旧漂泊在外的人内心中都忽然出现了一个“回家”的念头,这念头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大部分人都抵挡不住它的诱惑。
“小罗,”
单胜犹豫了半天,似乎终于下定了主意,“那你呢?”
“我?”琥珀色的眼眸转向他,很惊奇的样子。
网吧老板单胜人到中年,就连自家小子的打扮都快见怪不怪了,这时候忽然发现寄宿在网吧的青年脖子上挂着一条毛衣链,银色的链条一只垂在胸口,尽头是一片漆黑的羽毛。羽毛看起来并不出自任何他认识的鸟类。
“我嘛,”罗兰闲聊般地慢慢说,“我想我差不多要回家了。如果找不着我,没必要担心。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我难免有点想念我的故乡。就是要感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
“说什么照顾,”单胜说,“太和叔见外了啊。我还没赔你医药费,要不然你去体检一下再走。”
原本的气氛肃穆又有一点伤感,但听到这句话罗兰忍不住弯了唇角。
现在去体检,X光片拍出他少了一根肋骨,也不知道面前好心的中年男人会是什么表情。他笑起来时神色都明亮起来,那双眼眸不知不觉就让单胜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哎,你没事就好。”
单胜有点拘谨地挠了挠头,也笑了,“那……今晚就走?”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已经买好车票了——噢,也可能是飞机票,都准备好了吧?以后还会回来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就像是一语双关。
“都准备好了。”罗兰耐心地回应,“要是有机会一定回来。”
“那就好,”单胜喃喃道。
他就站在店门口,和罗兰隔着一段距离。但这段距离不知为何却好像很遥远,就好像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眼尖地瞧见对方拿着一把伞,却似乎没有伞面——或许伞面是透明的,他上了年纪,眼神不太好。单胜向后退了一步,走进了网吧,又忽然停住。
“你千万要保护好你自己。”
他像个絮絮叨叨的长辈那样说。
随后立马开始懊悔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但罗兰却愣了一下,这次是真情实感地笑起来。他一手拿着那把残缺的伞,单胜决定问问单斌这是不是年轻人的潮流;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了他胸前的羽毛:
“没问题的,”
罗兰说,“我带着我的幸运符呢。”
这场对话终于结束了。网吧老板找不到再逗留的理由,最终走了回去。又过了一会,“零距离网吧”提前打烊,一楼的灯光统统熄灭,只有门廊那里特意给罗兰留了灯。在一片朦朦胧胧的灯光中,罗兰摁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从这一刻算起,
距离《深渊大陆》“自新世界”版本发布只剩下三个小时。
*
希尔达站在城市的另一头。
虽说如此,但银白色的痕迹一直蔓延到她的脚下,像是石灰或者白磷,在漆黑的雨幕中闪闪发光。她从岔路口往前后左右望,发现纹路犹如蛛网般星罗密布,处处得以显现。
这简直是个令人心潮澎湃的魔法阵案例。她心痛到几乎要落泪,为这辈子居然还能看到这么美的法阵,为这么美的法阵居然只有她得以欣赏。
唯有“那位法师”才有这样的手笔。
只有他才会把两个世界只有一颗的“月之精魄”碾碎成粉末,这枚神圣的宝石就这样破碎,它原本是月亮的一部分,此时却和地面上的泥水混杂在一起。
法师往往都对陪自己最久的法杖有特殊的感情,况且是几乎标志着罗兰身份的“新星”。
女巫第不知道多少次极力克制住自己俯下身挖一点粉末回法师塔供起来的冲动。虽说如此……想这些事其实会让她感到轻松一些,至少她不需要像是大法师那样亲身面对必须要把自己的法器毁灭才能够应对的灾厄。
她想起当年她曾听到的故事。
当罗兰只身一人杀死那只翅膀就足以覆盖住整个城池的冰霜巨龙时,他所画下的法阵早就被收入进了法师协会最珍贵的图册之中。不过从来没有人能够复刻他那样的奇迹。
除非情愿将自己最珍贵的天赋为诱饵,又有耗尽自己大半条命又不死的自信。
这一次,罗兰也没有给自己留太多的余地。
他法杖上镶嵌的宝石已经融化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这个世界没有魔法,没有属于它本身的魔法材料。这就意味着以法术为最重要的力量源泉的大法师极有可能会被剥夺这一力量。
希尔达轻轻地叹了口气。
不仅是法阵发动后……就连法阵能不能成功发动,都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她抬起眼睛,看向头顶黑沉沉的天空。
糟透了,这样的天气既看不见月亮,也不能通过星辰的轨迹来推算一切。大法师的力量源泉是光明,他最擅长利用的星辰之力在这样的情景下毫无疑问处于劣势。
就算使用了“月之精魄”,无法召唤出光明的情况下,法阵的力量恐怕不如预期。
远处翻滚的云层已经隐隐约约露出了一道惨白的裂缝。
他们的敌人几乎能扭曲整个世界。
而她此时此刻却什么也做不了。希尔达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虽然罗兰并不觉得。
大法师认为在后方留下一个懂得怎样随机应变的同伴非常重要,而且女巫极大地分担了他一部分绘制法阵的压力,甚至在最后,她或许还需要留在现实世界一段时间进行善后。
但希尔达将指甲盖大小的魔力源泉抵在胸口时,还是觉得羞耻。
她甚至需要浪费力量来被保护。
女巫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导师留下的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
再然后——那个勇者其实是生活在这边的世界,而且恰好是导致这一切的原因之一。
希尔达已经知道了这点。
女巫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袖口,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只是唇角不详地向上弯了弯,眉眼间却一片冰冷。
此时,她的目光跳过雨幕,隔着朦胧的路灯望向了对面商场的电子显示屏,上面的数字会随着时间不断变化,她已经学会了看电子钟。
从这一刻算起,
距离《深渊大陆》“自新世界”版本发布只剩下两个小时。
*
白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望向了宿舍的阳台。
雨丝飞溅进来,他早些时候悄悄出去看了一眼,畏惧和兴奋同时存在于他的心中,令他的心紧张得砰砰直跳。
在他的想象中,深紫色的天空直直地砸向地面。他有些难以置信,这样的异象难道真的是为他创造出来的吗?但又觉得理所应当,新世界的降临是毁灭性的,它的出场必定足够令人惊叹。
现在他的视线又回到了电脑屏幕。
在系统的督促下,这几天他彻底地利用时间。金发勇者以最能捕获少女芳心的方式在《深渊大陆》中参加王室的舞会和巡游,很快,大街小巷之间就都流传着他的名字。
多亏了他新结识的那几个雇佣兵玩家。
当然……还有消失的女巫。
现在王国流传的故事版本已经变成:公主被邪恶教派抓走,而勇者大人英勇无畏地孤身前往,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她拯救了出来。
勇者的形象足够光辉耀眼,一时间,他控制器中好感界面的名字不住地往上涨。
只要见到他,就会情不自禁地受到万人迷系统的作用,在那些故事的加成下对他芳心暗许,情根深种。被无数人倾慕的感觉令人飘飘欲仙。
歌姬小姐隔着屏幕红了脸,对着他悄然眨了眨眼睛。
白时恨不得现在就能冲进屏幕。不过他现在时间紧迫,为了在世界融合之前为自己积累更多的势,他不得不牺牲和其中的每一个人暗通款曲的时间,暂时性走大众情人路线。
他吸引的也大多是普通姑娘,只靠量取胜。实际上,对他而言,他还得好好挑挑人。
马上就能真正成为“勇者”了。
美好的人生栩栩在他面前铺陈开来。他控制着角色收下了贵族少女递过来的鲜花,觉得自己嗅到了花朵的甜香,脑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想象。
“你小声点!”
已经快要入睡的舍友被他的动静弄醒,迷迷糊糊地冲着他喊道。
白时迟疑了片刻,随后重重地一敲键盘,反而弄出了更大的声响。
没错,都到这个时候了,未来的幸福似乎已经近在眼前,谁还有资格管他的闲事。等到世界融合,他成为万人之上的那一个,到时候这些人的性命都会在他的掌控之中,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