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线任务:存活72小时;支线任务:揭开真相,并收集与老人之死直接相关的道具。”
周围的空间仿佛破碎的玻璃般纷纷散落,在陷入混沌前的最后一刻,游吝的指尖下意识收拢,摸索到了脖颈处的那根红绳,似乎担心它被落下般护住了它。
人类的意识堕入一片黑暗。
面前是一片浓重到几乎凝固的漆黑。这种漆黑和普通的阴影不一样。仿佛被关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空气一点点被耗尽,没有任何得救的出口。游吝厌恶这种压迫感,即使在这里的大部分时间,他都不会留有意识。
恢复控制权的那一刻,游吝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卡戎在这里。
他不知不觉松了口气。
不过,他指尖的触感却有些奇异。身上穿着的却不再是上个世界血迹斑斑的外套,布料粗糙又柔软地从指尖滑落,黑白两色,灌进了深宵的冷风,袍角被吹的微微膨起。
这个是……道袍?
“小道长,”耳畔忽然响起了轻柔的声音,“您也是来为我家老太爷做法事的吗?”
面前的建筑物悄然无声地开了一扇门。却并非是那扇正对着游吝的雕花大门,而是左侧黑洞洞的一扇小门。一位仆人打扮的女子低眉颔首冲他走来,肌肤雪白,一枚银钗斜插在她的发髻中,乌黑的发髻几乎堆成了一座高高的小山。
她始终没有抬起眼睛,只是做了个手势:“里面请。”
这应该就是副本的NPC了。
在跟随她的步伐前,游吝首先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建筑。
这是一座典型的中式旧宅,这家人大概已经在这里住了许久,墙壁上留有风雨吹打后的深浅印痕。但粗略看去,这地方仍旧显得气派。最令人惊奇的是,建筑的房梁都被奇形怪状的雕刻占据,漆得黑亮,几乎不留一点平整的地方。
正门上则悬挂着写有“阴氏祖宅”四个大字的牌匾,
游吝的视线悄然滑过左右两盏惨白的灯笼,问道:
“你们家老祖宗死了多久?”
他没有随侍女进去,对方也就不动,犹如一座石像般恭顺地站在原地。她头顶的银钗闻言颤了颤,“今日正是老太爷的头七。”
“他是怎么死的?”
“……”
对方没有回答。
“失礼了,”游吝的话锋一转,微笑起来,“我年纪尚轻,几位师父并未事无巨细对我说明,因此多问了几句。不过,容我最后问一个问题,你们这副对联又是什么时候挂上的?”
那侍女仍旧没有抬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望向大门左右两边贴着的鲜红对联。红纸崭新,甚至没染上什么尘埃,透露出一股喜气洋洋的氛围。
她沉默了一会,含糊其辞道:“也就是最近的事。”
随后便暗含催促地说:“其他几位道长算算时辰,也已经到了。”
其他几位道长,当然也就是其他几位副本的参与者。游吝垂下眼眸,很好地掩盖了漫不经心的神色,说,“那就带我进去吧。”
跨过门楣的那一刻,身边的环境仿佛忽然被调低了亮度。
原本站在门前,还能听到远处街道上商贩热热闹闹的叫卖声,但站在阴家宅院里,这些声音却骤然消失,周围门户曈曈,大多紧闭,只觉得一点阴冷从脚底慢慢渗上来。
“有点冷。”他随口抱怨。
“昨日刚落了雨,”侍女低了低头,“还请您见谅。”
“这倒无妨,”
游吝发现自己也能适应这种文绉绉的讲话方式,尽管他并不喜欢。
接下来两人之间只剩下沉默。他随着侍女又往深处走去,直到走到一个稍微宽阔些的院落,才停下脚步。对方恭敬地后退一步,又把头往下低了低,示意他往里边走,屋子里隐约能见到几个人的身影。
“其余的道长已经在里面了,”
她低声说,“老爷很看重这场法事,银钱绝不会少给,还请诸位师父尽心尽力。阴家上下皆是孝子,只求老太爷在天之灵得以安息,护佑阴氏儿孙。我们做仆人的,也照样俯首帖耳,毫无他想。小道长请进。”
她一头逶迤的乌发,层层叠叠地堆在头顶,始终不曾抬头。
“你叫什么名字?”游吝若有所思,忽然问。
侍女似乎有些诧异。
她半响才轻飘飘地开口:“……我叫翠屏。”
“好,”游吝漆黑的瞳孔中仍旧是笑意,只是不及眼底,“翠屏,你为什么不把头抬起来呢?”
这句话就像戳破了什么。
翠屏默然站立在游吝的前方,又把头往下低了低。
她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至少游吝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没有把头垂的那么低。但随着逐渐深入阴宅,面前引路的侍女愈发垂下她的头颅。
最开始只是普通的低头而已。
直到她的头颅一直向下,向下,弯曲的角度不断加大,几乎已经达到了一百八十度。
就像是被向前折断了一般,她的头完全颠倒过来,额角紧紧贴着胸口。
没有正常人能够一直保持这种怪诞的姿势。
理论上来说,此时游吝应该能看到她折断的、只剩余一点皮肉相连的脖颈,但她的头发太浓太密,遮挡住了藏在底下的任何一寸皮肤。原本该是耳朵的地方,也被严严实实地盖住了。
此时此刻,翠屏仍旧“低着头”。游吝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到她柔声解释:
“我们这些下人,不过是仗着主人的恩赐过活,老爷常说,俯首帖耳是我们的本分。我样貌丑陋,也担心惊扰了贵客,不过,若是小道长希望我抬头……”
游吝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面对一般人恨不得逃之夭夭的情景,他的语气却仍旧散漫:“既然如此,我便客随主便,不为难你了。只是法事要持续三天三夜,日后我若遇到什么问题,或许还要找你询问。也不知你住在什么地方?”
翠屏默然无声地顿了顿,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只是伸手指向一个方向。
随后,侍女便保持着怪诞的姿势转身离去。
直到她的裙角消失在视线之中,游吝才把目光转移回身后的堂屋。里面已经坐了不少穿着道士服饰的人,和他年纪相仿的就有两个,还有更小些的,放在原本的世界大概也就读高中,此时战战兢兢地望着四周,显然是第一次参与“副本”。
除此之外,居然还有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和一个神色忧愁,披着长袍的道姑,年纪看起来已经四五十岁。他们这些玩家伪装的假道士将这道袍一穿,还挺像回事。
“还有其他玩家吗?”
那道长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望向了站在门前的游吝,不由得一愣。
这个人也是一副道士打扮,瞳孔黑漆漆的,就连指尖也蒙在一层黑色的布料之下,几缕碎发从道冠处落下,飘飘地指向他右眼底的一枚鲜红的小痣。
他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但在场的所有人却都觉得有些不寒而栗,纷纷忌惮地审视着他。
只有一个人沉不住气,惊诧地站了起来:“是你!”
“啊,我们又再见了,”
游吝偏了偏头,望向那张煞白的小脸,“幸运的人。”
阮雪阑坐在这间屋子里,只觉得寒气从脚心向上冒。他长得好看,就算穿上道袍,也是一个面容昳丽的小道士,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心诵经清心寡欲的奉教者。此时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游吝,只觉得自己倒霉到了极点,结结巴巴地说:
“你、你又要来怎么捣乱?”
他接着又冲着满屋的人喊道:“这个人就是排行榜上的那个‘幽灵’!”
大概游吝真的臭名昭著,此言一出,人们纷纷用加倍忌惮的眼光看向他。满屋的人都坐着,只有游吝站在众人面前,偏了偏头,却笑得更张扬。
“真可惜,”他说,“我本该配合你一下。但这次我本来也没想瞒着啊。”
没错,在上一个副本他是有心想要接近阮雪阑,打探这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但现在的他并不打算再伪装自己,就连眼底那枚小痣都没有掩盖。
游吝抬起手。
许多人的指尖也触碰到了他们自己的武器,不过他并不在意,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我不打算和你们一起行动,你们也不要妨碍我。虽然这里不大,但尽量不上升到武力冲突还是不太难的,你们应该都能理解吧?”
他顿了顿,有些炫耀般地说:“我现在有自己的同伴。”
整个副本的玩家都在这里了,他还能有什么同伴?
从来没有听说过“幽灵”也有朋友……
尽管在场众人都觉得不能细想,但随即而来的沉默已经应允了游吝的要求。游吝并不想过多解释,方才的话不知为何让他开心起来,只觉得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轻盈地落在心上。他的指尖再次隔着布料落在胸口的游戏机上,踩着暗沉的夕阳走出了院落。
四周一片死寂。
偌大一个庭院此时空无一人,翠屏走后,再也没有其他的侍从过来。身后的堂屋边就是为道士做法准备的道场,左右两边则是供他们休息的客房。
诡异的是,自从进入阴家祖宅,所有见到的门窗都紧闭着。尤其是窗户上,通通蒙着一层黑色的窗纱,遮蔽了照进室内的光。
方才注意到这点时,翠屏已经出现异状。因此他没有问。
不过现在呢——
人类拽着链子从胸口拉出电子设备,随后便哼着歌,往侍女方才所指的方向走去。
*
卡戎再次重见天日时,天色又已经暗下来。
人工智能踩在地上,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这里没有雾气,取而代之的却是淅淅沥沥的雨水,沿着檐角粘稠地落在脚边。房梁上隐约能看见雕刻满寓意吉祥的塑像,屋内黑黝黝的一片,没有点灯。
游吝就站在门的正对面,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瞧着脚下。
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高挑的女子,头发梳成发髻,高高地顶在头顶。问题在于,她整个人的脑袋弯折下去,以人类无法做到的角度维持着低头的姿态。她的鬓发原本应该遮住耳朵,但不知为何被专门挑起,露出她苍白到没有血色的皮肤。
没有耳朵,只有两个黑色的洞。
卡戎冰蓝色的瞳孔忽然微微一缩。
尽管游吝穿着道士的衣袍,此时的姿态和那个侍女一模一样,卡戎下意识地朝他走去,想要碰一碰他。人工智能飘在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但身后的女子却忽然调转方向,仍旧维持着那个姿态,朝向卡戎。
就仿佛她正在看着。
但卡戎知道她没有,她的头扭曲到不可思议的角度,此时眼睛朝向的是她自己,而头顶才是她用于示人的部位,那只银色的发钗摇摇晃晃,雕的是一只凤凰,盘踞在浓密的黑发中。
游吝动了。
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不动,只是将手递给卡戎,声音居然还是带笑的:
“别担心,”
人类哄孩子似地说,也不知道是哄谁,“他是我的东西,不是外人。小AI,呃,我当时不是故意要把你关机的,就是有时候情绪上来了……你不会扣我好感度吧?我们还是先跳过这个话题。我现在很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卡戎承认,他确实想问“为什么”,但他还是冷静地咽下了这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