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完全没有睡醒吗?
敲门声仍旧在响。半响, 见无人回应,门外的侍女默默挪动脚步来到窗前。
正午时分,尽管阴宅仍旧显得一片阴沉, 但灰白色的日光早已透过洞开的窗棂投映进来。
黑色的窗纱遭到破坏,残留着一个巨大的破洞,足以一览室内的全貌。
那位小道长倚靠在他的背后灵身上,丝毫没有醒来的打算。
他那位漂亮的背后灵抬起眼眸, 仿佛叹了口气,但还是悄无声息地竖起一根苍白的手指,比划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可是老爷……”
她猛地止住了声音,竟从眼前苍白的灵体身上感到了恐惧,踩着裙裾后退了两步,“不,容我回禀老爷。您与小道长好好休息。”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窗纱之外,卡戎才收回目光。
人工智能又开始有点头疼,恨不得刚刚没把游吝喊起来。
人类现在靠在他身上,一时半会无法挪开。他试着抬了抬被压住的手指,而这个举动就遭到梦中人类激烈的反抗,被严严实实地制住了回去。卡戎停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伸手碰了碰人类眼底的小痣。
皮肤上揩拭不尽的一点血痕。
触摸起来和身体其他部分没什么两样,但鲜艳的红色却给人灼烧的感觉。
游吝的嘴角忽然直直地抿起,他方才还在沉睡,如今却像是被触发了什么开关,走进了一个噩梦,模糊不定地呓语着什么。
卡戎的指尖立刻从他的泪痣上抽离,但对方显然不打算放过他,把整个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下一秒钟就要咬下去。
情急之下,人工智能握了握他的手心。在漫长的睡眠中,他挣脱掉了那只黑色手套,手心一片狰狞的伤疤。
这伤疤如今应该已经不疼,但终日不见天日,摸起来大约发痒。
果然,人类不再致力于攻击他。
卡戎又无声地叹了口气,对游吝此时此刻的行径有些不满。但他是个克制又礼貌的人工智能。
所以他只是向着人类的口袋伸手,从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里没收了一颗糖。
这算是胡闹的报酬。
虽说这个做法也有点太孩子气了……
*
游吝下午两点半才苏醒。
醒来时,他的神色就像是熬了一整个晚上的吸血鬼,漆黑的瞳孔在苍白的脸上闪烁着。
当他意识到自己抓着卡戎不放,用一个不那么舒服的姿势陷入梦乡时,他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
“你有试着叫过我吗?”
卡戎镇静地说,“三次。”
游吝点点头,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消息。
他眨了眨眼,冲着卡戎笑眯眯地说:
“下次你可以试着用枪顶着我的太阳穴,那样我就会清醒了。之前的某个副本,怪物在梦里拖着我的脚,一直把我拖到了它的巢穴里。但就在它试图咬断我的喉咙的那一刻,我终于睡醒了,于是顺便洗劫了它的全部资源。”
可怜的怪物。
卡戎想,以及邪恶的人类。
他没有流露出一个很信服的表情。
“昨晚睡前,”
人工智能只是用那双淡蓝色的瞳孔望过去,“你查询了我对你的好感度,但没来得及确认就睡着了。有必要再确认一遍,目前,我对你的好感度是二十七。”
“——才二十七?”
人类的微笑如潮水一般消退了,显得有点阴郁地望过来。
他认为自己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并且和人工智能建立了亲密的关系。
你瞧,他们昨晚睡在同一张床上。他认为事情本该如此。人工智能的好感标准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在他规划未来的蓝图里非常完美。
而卡戎视若无睹:“是的。好感度主要扣在今天早晨,每一次叫你而你没有回应,都相应地减掉五点好感。这是我的程序设定。如果你有其他异议……”
他当然会有其他异议。
而这也完全是一个人工智能胡诌的数字,但卡戎试图用这个方式来规训人类,就像驯马者牢牢地把握住那急速抽动的缰绳。
既然他决定暂时留在人类身边,他必须要保证自己的意见在人类的心中占据一定的地位。
“还有什么扣分项?”游吝问。
“忽视我。做超过好感度标准的事。强制我服从命令。以及伤害其他人类。”
卡戎概括了一遍,语气自然又放缓了,“当然,你保护过我,与我分享食物,以及恰到好处的交流,也都相应地增加了好感度。”
人类的表情阴晴不定,他劣迹斑斑,需要费心计算自己踩过多少雷区,以及排除掉这些扣分项他原本的得分应该是多少。
他看起来相当苦恼。
沉默的时间太久,让卡戎开始怀疑是不是高估了人类对自己的忍耐度。
但……不管怎么说,昨夜的那些对话让他稍有一点想要相信人类,相信他们能够找到一个相处的平衡点。
半响,游吝才抬起沉甸甸的眼睛:
“要多少好感我才能吻你?”
亲吻在人类的情感中是个很重要的动作。当然,这因种族而异,但游吝意外可以被归类为传统的类型。
对卡戎来说,把握人类情感的精确度稍显困难,所以他停顿了半秒钟。
然后给出了答案:“八十。”
一个遥远的目标……但并非遥不可及。
对于厌恶和同类相处的游吝而言,这些以“是”或者“否”评判好感的标准,反而会让他觉得更加安心。
游吝终于又乖僻地微笑起来,他抬起眼睛,拽住了人工智能的衣领,稍稍往下一拉。那双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的全部都是他的模样,冰蓝色在阴影中竟然也显得如此清晰。他贴着卡戎的耳朵,声音暧昧又危险:
“我已经明白了,也都会在你面前乖乖照做的。这个承诺应该足够了吧。小AI,之后有这样的事情,要记得提前告诉我。”
那枚泪痣缀在卡戎的瞳孔里。
人工智能压抑住想要再触碰一下的冲动,淡淡地颔首。
人类的指尖拽着他的领子,触碰到他的虚拟实体,这两天的触碰比卡戎过去的上千年还要多。他不禁觉得有些古怪的念头只是走过那些布满尘埃的线路后遗症。
而这时游吝瞳孔的颜色古怪地变深,他突兀地问道:
“忘记问了……你之前有过主人吗,卡戎?”
——糟糕。
*
半个时辰后,卡戎跟随在一身道士装束的游吝身后。
他们总算见到了阴府的老爷,说是见到,其实只不过是隔着一道屏风,瞥到了没有脸的一个人影。
老爷对游吝的迟到显得很不满意,但年轻的道士始终笑笑的,眼底的泪痣鲜红欲滴。
他外袍只是松松地笼在身上,露出一截沾染了鲜血的里衣。
得益于此,他们很快地混了过去。
游吝轻快地哼着乱七八糟的旋律,拉着人工智能的手朝着院落深处走去。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甩开了跟随的人,在阴府的白昼,一切都正常不少,侍女的头没有歪斜地挂在胸前,她们的名字也都不叫翠屏。
翠屏在哪里?
这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游吝先是来到了仆役们居住的院落。和昨晚的阴府不同,此时这里居然有了几分活人气。有浆洗衣裳的,有晾晒衣服的,还有闲聚在院落里悄悄聊成一片的。
阴府家风严谨,她们就连谈笑也小心翼翼,身上的钗裙都泛着一股灰扑扑的颜色,不似翠屏落下的那片布料鲜艳。
见到有贵客来访,缄默忽然蔓延开来。
游吝言简意赅地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翠屏的姑娘?”
他也不提用意,不明不白地这么一说,又配着满幅阴阳五行的袍角,居然显得有几分权威。那些仆役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像是从眼神中确认着什么,半响有人说:
“回小道长,翠屏并不在我们这里。”
“哦?”游吝勾了勾唇角,“那么你们知道她在哪?”
又是一阵缄默。方才的活人气仿佛一下子消散了,仆役们都紧紧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目光是勾住脚踝的钩子。
卡戎的视线从她们的脸上挨个掠过,人类则轻笑一声,他很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傲慢的目光就这样扎在这些仆役身上。
“你们也都知道,我是老爷请来为老太爷做法事的。如今全都一声不吭,难道是要和阴府的老爷太太作对?”
“怎么会?”有人急急地辩解,“但她那是被家法……”
声音截然而止,另一个侍女不卑不亢地接上话,“翠屏在几天前就被调走了,我们都不清楚她现如今在什么地方。我们愚辱无知,若有不妥的地方,还请小道长恕罪。”
游吝漆黑的瞳孔在她们身上扫了一圈,才说:
“无妨,不过是昨晚萍水相逢。既然她不在这里,我另找就是。”
他的这句话说来平淡,但卡戎却注意到面前仆役们的脸色足足白了一度,尤其是年轻的几个,似乎听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双腿颤颤,上唇咬着下唇,几乎站都站不稳。
游吝仿佛浑然不在意,而是又问:
“不过,方才听你们说起阴府家法,我久有耳闻,不知能否有幸一探究竟?”
“……冲犯贵客者,依家法,处卸甲之刑;辱没家门者,依家法,处荆苔之刑;忤逆尊长者,依家法,处断舌之刑……”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面前的仆人就麻木地开始了背诵。
她们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在单纯地复述这些阴森恐怖的隐秘,“……在祠堂行止无状者,依家法,处折首之刑……”
游吝的面前立刻浮现出翠屏脑袋吊在脖子上摇摇欲坠的模样。
“……窥探阴私者,依家法,处剐目之刑;有害人之心者,依家法,处肝脑涂地之刑……”
这些法则把所有可能发生的忤逆通通排列其中,并不乏一些含糊不清的部分。但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笃信这份家法是她们生命中毋庸置疑的部分。
她们在背诵这些耸人听闻的刑罚时,瞳孔近乎是麻木的,尽管这份事无巨细的法则有着极大的容纳空间,并毫无疑问确实地造成过一些血淋淋的惨剧。
而游吝从头到尾带着冰冷的微笑,听完了所有的家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