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虽然很有感染力,但恐怕死不瞑目的“狼人”身上还有余温。谋杀正是刚刚完成的,不会更早。公司的饮料很受欢迎,然而,尚且没有任何员工来到这里倒水,亦或还没有怪物好奇到朝外面的花坛看上一眼。
他的胸口别着一张便签贴。
虽然距离很远,但卡戎仍旧能够清晰地看见上面的文字:
——杀人凶手#3
*
游吝睁开眼睛时,没有意识到自己因为虚弱昏迷了多久。
他怔了怔,差点又要闭上眼睛,但最终还是没舍得。
银发的人工智能垂下眼眸,那双漂亮的眼眸专注地看着他,又伸手按上了他的脖颈。撕裂般的疼痛漫上来,游吝按捺不住挣扎了一下,结果更剧烈的疼痛让他根本动弹不得,他和在卡戎的肩膀上蹭了蹭没什么两样。
人工智能的指尖冰凉,仔细地涂抹着伤药。
“小AI,”游吝抓住他的手,声音含糊,“你……”
他就像是你在极度恍惚的时候会做的梦,一切都不是很真切,白炽灯仍旧明晃晃地朝下投映着光芒,卡戎纤长的眼睫毛在冰蓝色的瞳孔中投下窄窄的阴翳。但再往外看,地毯上黑漆漆的血迹已经干涸,那只白兔的头颅仍旧安居在桌面上,他的手边是破碎的游戏机。
“嘘。”卡戎竖起食指,“先别说话。”
第240章 大厂升职记9
坦率来说, 卡戎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办公室的隔音效果很好,现在又是凌晨四点半,公司里根本没有员工。他只是暂时没想到应付人类的方法,于是自欺欺人地阻止对方提出任何问题。人工智能尽量不动声色, 而游吝怔了怔, 却果然安静下来, 任由他挑起头发, 露出一截苍白的脖颈。
他应该已经注意到自己空出来的指尖。
卡戎推开门时,人类蜷缩在挨近门口的角落,左手攥着游戏机的碎片,右手掌心则塞着一枚□□。显然, 他对从这里逃出去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但没来得及实施就晕了过去。
人工智能心有余悸地没收了炸药。
但他没能从游吝的指尖抽出那块变形的金属块, 他把它攥得太紧了,手指不自然地扭曲着。直到现在,即使他已经出现, 人类还是没有丝毫松手的迹象。
卡戎也就由着他去。他耐心地等待药膏被吸收,从医务部拿的特效药膏价值不菲, 但和人类脖颈上的伤口相比还是有点小巫见大巫。
“疼吗?”人工智能问。
勒痕已经发紫,它鼓胀着, 像是一条长鞭,盘旋在人类的颌下,令人触目惊心。游吝几乎只要呼吸就会牵动颈部的伤口, 每咽下一口唾沫都夹杂着浓重的铁锈味,仿佛吞下的是一枚枚血淋淋的荆棘。
游吝一开始想要摇头。但他犹豫了一下,却轻轻点了点头。
“……疼。”
不得不说,这招对卡戎很有效果。人工智能凑得更近了, 那双眼眸中没有丝毫阴翳,游吝下意识眨了一下眼睛,却感到有一只凉丝丝的手指按上了他的嘴唇,随即唇齿间漫开甜滋滋的味道。他的喉咙口原本干的快要裂开,此时像是落了一场甘霖。
“可能会有一点帮助,”卡戎有些懊恼地说,“我找不到更好的了。”
他当然不会犯过去的错误,这些是他从员工休息室拿的慰问品,专门用来哄生病的人类。在一大堆看起来就很不吉利的眼珠和舌头中间他找到了它们,一些绿油油的、即使在怪物公司也很受欢迎的薄荷糖。
游吝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看。
“接下来处理你的骨折。”卡戎说,“再稍微忍一下,可以吗?”
这不是一个问句。
颈部的伤口看起来最严重,但实际上,人类被强大的压力反制到地上时,骨头和内脏都受到了更为强烈的冲击伤,身体内部溃烂出血,骨头尖锐地刺进血肉,钝痛和高热同时席卷而来。这对普通人来说足以致命。
人工智能挽起他的裤腿时,银色的长发垂落下来,微微拂过他的小腿,有点发痒。
游吝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随即而来的便是干脆利落的“咔擦”一声,卡戎的动作又稳又准,尽可能缩短疼痛的时间,复位得恰到好处。尽管如此,他的神经还是因为锋利的疼痛抽搐起来,疼的几乎感受不到人工智能放在他小腿上的手指。
他勉强举起右手挡住脸,忽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鲜红的血沫从指缝漏出来,洇在薄薄的黑手套上。
咳完这一阵,移开手套,一枚莹白色的薄荷糖仍旧躺在正中央,沾了血。
卡戎想抽走,游吝却又捂住嘴,将糖含了回去。甜味夹杂着腥味。
人工智能停顿了一下,放弃了再给他一颗糖的念头,用浸了热水的手帕帮他把脸颊上沾的血擦掉。人类偏了偏头试图躲开,血蹭的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卡戎正打算说点什么,他却扯了扯嘴角,微笑起来:
“小AI,一会还会弄脏的。”
“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我先给你擦干净。”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在?”
这个问题有点太过于尖锐,卡戎沉默片刻,视线忍不住又停留在游吝的左手。在漆黑手套的包裹下,手指的形状似乎已经扭曲,近乎直觉地抓着碎片不放。游吝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却还是没有松开手。他并不在乎卡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
“这是我的。”
“……好。”
仅仅只是这句回答,人类的瞳孔就微微发亮。在接下来的诊治过程中,游吝又咳了好几次,脸色也白得吓人,但还是弯起嘴角勾勒出笑模样,盯着卡戎看。从某种角度说,这很吓人。从某种角度说,卡戎决定纵容他。
掀开他的西装内衬时,后腰上那一大片青紫几乎让人不忍直视。
当卡戎伸手碰到人类的后腰时,他忍不住“嘶”了一声,下意识绷紧了身体。但当人工智能的指尖慢慢地按上去时,他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对不起。”
“又不是你把我弄成这样的,为什么要道歉?”游吝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还真是他。
卡戎充满负罪感地想。
他浅淡的瞳色闪烁了一瞬,尽量把动作放轻,托着人类的腰,不让他耗费多余的体力,又仔仔细细地给他抹了一层特效恢复药膏。没注意到人类不太习惯落在后腰的视线,和游走的冰凉手指,呼吸略微急促了几分:
“而且我或许还得感谢这些伤呢。卡戎,你原本不打算再来见我吧。”
卡戎的指尖顿了顿,随即面色如常地继续自己的动作。人类和AI对搁置在他们之间的问题心知肚明,又佯装视若无睹,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着,氛围和谐到仿佛他们一直在一起,从未有那一场猝然的不告而别。
“回答我。”游吝重复了一遍。
他声音中的笑意还没有卸下,卡戎能想象他此时的目光。他非常敏锐。这让人工智能的负罪感上又添上了一点不安。感觉就像他违背着自己的准则做了什么,而这一点恰好被对方发现了。
“是。”卡戎平静地说。
他抽离指尖,转了一圈,和人类四目相对。
游吝有一对阴骛的瞳孔,丝毫看不到笑意,但眼眸弯起来时,却掩盖了任何轻微的疯狂倾向,他若无其事地向人工智能伸出了手:“那么,能再给我一颗糖吗?”
这不是卡戎所期待的。
他本认为会发生一起战争。
但这样更好,或许他们的结局并没有他想象的悲观,也不需要戛然而止。他们的确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游吝自己有很多很多的糖,以至于当他把薄荷糖放到人类指尖时,人工智能觉得他们的身份有一瞬间错了位。他的指尖也落上了一颗糖。
游吝说:“交换。”
他又问:“你哪里来的糖?”
“说不上交换,你以前给过我很多了。”卡戎犹豫了一下,拆开糖咽了下去,“从员工休息室顺手拿的。找了半天才找到合适的,其他的糖都是……都做成了奇怪的形状。但这就只是普通的薄荷糖,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喜欢。”
人工智能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想象过许多次和人类再次见面,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和谐。他们就坐在这间冷冰冰的小房间里,白炽灯在头顶明亮地向下照,而他们的中间还隔着一个怪物狰狞的头颅。
噢,一个怪物的头颅。
说这种地方的气氛和谐,多少显得有点奇怪。
卡戎盯着游吝看了一眼。人类此时坐在地上,领带歪到一边,衬衫上毫无悬念地又溅上了血。但他看起来比方才要精神得多。人类有着强大到可怕的自我修复能力,这是无限游戏玩家的特征。此刻,他脖颈上的那道疤就淡了下去。每次看到它,卡戎都会想起人类脆弱的脖颈在指尖挣扎的触感。
游吝仍旧亲昵地喊着他的名字。
而他现在联想到了另一件事,另一个脖子上有疤的对象——也可以说它的脑袋掉了下来。
“白兔先生是你杀的吗?”
“小AI,你问这个问题的语气有点公事公办。”
游吝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你是为它而来的吗?你的打扮……和公司里的人很像,或许你在离开我后获取了什么新的身份,就像是……”
他再猜测下去,卡戎担心自己真的被他揭穿。
人工智能正要打断人类,却又在开口的前一秒钟转变了心意:“就像是什么?”
“我听到过一些流言。”
游吝含混地笑了笑,“你听了不会高兴的。”
卡戎现在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他此时口中的流言虽然可以指任何一个公司内部流传的小道消息,但对于深入案件的他而言,第一个想起的就是塞勒斯。塞勒斯,那个赤裸着银灰色的鱼尾死在楼梯间的塞壬族人,那天中午他聊了一些关于新助理的事……
他的思路被游吝轻快的声音拉了回来。
“是我杀了它。”
人类盯着他,指尖在猩红的地毯上打着转。
“为什么?”
“我这么做不能令你高兴吗?”
游吝的瞳孔微微放大,眼眸里的微笑是空洞的,仿佛一个货真价实的幽灵。
“这是什么意思?”
卡戎没打算和他玩猜谜游戏。对付这样的人类就得有话直说。
“你瞧,它残忍地杀害了我们中的一员。甚至不止,冰柜里的血腥味太浓了。我把它杀掉时。它看起来相当错愕,它的头颅摆在桌面上,小AI,你认得出来吗,那是杀人者的眼睛。我猜那时候我的眼睛看起来也像那样,所以你才会厌恶我。”
现在看起来也像。
“所以,你是想让我高兴才杀了它?”卡戎问,“首先,我没有特别高兴;其次,这是极度危险的行为,你知不知道公司发生了三……两起谋杀案件了,现在所有员工都草木皆兵,如果你不想因为杀死怪物走上裁判台,那就收手,不要再冒类似的风险。最后,就结果而言,你并不是很谨慎,你现在看起来很糟糕。”
游吝眼眸底下的小痣变得更艳丽了。
“卡戎,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因为我答应你我不主动杀人,却最终动了手。你感到痛苦,认为我背叛了你,这都是我的错。所以我有在好好忏悔,也在试着尽力弥补。我想,和人类站在相同的立场,你或许会接受我,你一向对所有人类都很宽容,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你刚刚还在担心我,对不对?”
“你难道永远不能原谅我吗?”
他就这样撑着自己的脸,微笑着望过来,瞳孔中隐约有什么在闪烁。
“小AI,和我回家吧。”
这一幕几乎让卡戎动摇了。
但不对劲。人工智能在余光瞥到桌面上的黑书时又恢复了理智。人类不可能只字不提他的不告而别,这不是他的作风。而且,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任务。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