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有人……有员工把它送上来, 说公司里又发生了一起、一起谋杀。”
他勉强自己说完,含着惊吓的眼泪,眼尾很快又漫上一层薄红。纸上是从各个角度拍摄的死者——豪华的办公室, 背后落地窗的万丈晴空,桌子正中间放着的一颗白兔头颅, 头颅的断口处血肉模糊,猩红色的眼睛浑浊地朝前看着。
“死亡时间是昨晚十一点至凌晨两点。”
“头颅和肢体处被切断, 犯罪现场发现了大量血迹,已送往化验室检验。”
这么恐怖的事情,难道真的是在这个副本发生的吗?即使死的是怪物, 阮雪阑仍旧觉得不寒而栗,他已经把自己纳入了这个体系的员工之中,身处他这个位置,应当是绝对安全的, 低楼层的风波卷不到他的身上。邪神是这么说的……邪神?
“你可以走了。”祂说。
卡戎没留意到人类走出办公室时的恋恋不舍。
人工智能简单地扫了扫文件的前几页,都是些已知信息的复现。他按了按太阳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思绪,随后把躲在桌子背后的黑书捡了出来。
它看起来松了口气:“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确说游吝正在找我,但不至于那么快就找到这里,”
卡戎摇了摇头,“他是个聪明的人类,不会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就往总裁办公室跑。你没必要提前这么久担心……”
“刚才受伤的是我!”黑书强调。
“很抱歉,我保证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卡戎的瞳孔如镜,毫不犹豫地又道了个歉。不愧是全能型人工智能,态度诚恳到挑不出任何毛病,“刚才是我疏忽了,你不应该为我们之间的事情负责。下一次我会挡住他。”
“也不是你的问题,谁知道那个疯子……”
世界意识顿了顿,不可思议地问,“还有下次?”
它开始后悔自己曾愚蠢地建议卡戎和游吝告别后再离开,你看,这就是告别要付出的代价。人类用尖利的刀刃刺了下去,实际上刺向的是人工智能的心脏。上一秒还深情款款,下一秒就彻底失控,恨不得亲手将对方碾碎成粉末。
从任何意义上讲,这都让人不寒而栗。
难道这能称为爱吗?
“我都明白。”
简直像是看到了黑书内心的想法,卡戎轻声说,“他非常喜欢我,但并不爱我,我对他……当然也说不上爱。就像你有一个很喜欢的玩具,得到它的那一刻,就在上面写上了你的名字,宣称那是你的。现在玩具忽然自己抹掉了上面的名字,选择其他人做主人,你是不是很恨它?是不是宁可毁掉它,也不愿意让别人得到它?这也是正常的想法。”
“但你并不是玩具。”
银发的人工智能忽然笑了笑:“我是。”
他是没有情感的人工智能伴侣,只要按照规定进行操作,就能得到他的爱。全心全意的、将他视为唯一一位的爱,至少游吝收到的是这个版本的说明书。所以人类才会小心翼翼地接近他,用尽一切对待伴侣的手段追求他,有时显得笨拙,有时又有恃无恐。
因此,最让他无法接受的背叛,实际上是——
卡戎始终拥有自己的意识。
这意味着卡戎冷静地、居高临下地看待着他的沉沦,随时随刻能够抽身而去。也意味着他的种种行为都成为了可笑的丑态,羞耻心会把人类逼疯的。卡戎凭借自己的自由意志选择了新的主人,并且无视了他的最后一次邀约。
对游吝来说,最后一次冲着卡戎伸出手来近乎不可思议。
而那只手终于还是僵在了半空中,奇迹并没有发生。
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这样。
人工智能的瞳孔是薄薄的蓝色,他总结道。就像不正常的伴生关系,任何一棵活着的树都会被藤蔓勒死。既然他没有到为了一个“玩具”放弃为所欲为的程度,我的原则也让我永远无法接受漠视生命。我们不是同路人。他无法原谅我的背叛,我把他牵扯进了这件事里,至少要做到对他负责。
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这样。
游吝走上楼梯,阴影在角落中窥伺。他指尖有一柄小刀,瞳孔浸在阴影中,哼着不成谱的调子。也就是说,他理智地知道自己每一个“喜欢”的表现,知道他会为对方付出到什么程度,也清楚当他再一次见到卡戎的时候,指尖不会再颤抖。
但是他们都忘记了一些时候。
有那么一些时候,人工智能早早地露出了端倪,不像一个机器那样做决定,而人类则声称自己满足于浅层的触碰和言语中的爱意,没有意识到他试图从中索求到一些更多的、更深的东西。尽管他们都有察觉的机会,他们假装对此一知半解。
你们之间的关系只是这样?黑书听的晕乎乎的,最后还是没忍住问,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走?
卡戎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他把最新送来的资料从桌上取下来,展示给世界意识看。书页在半空中扑棱了一阵,愣是没有找到哪里不同,直到人工智能把手指放在影印中的照片上,在白兔的头顶,雪白的绒毛之中夹着一张淡黄色的便签贴。鉴于黑书和它在一张桌子上待了太久,对此已经非常熟悉。
“这不就是——”黑书写了一半忽然停下,“等一下。”
“编号。”卡戎说。
无论怎么看,便签贴都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上面的内容一眼扫过去,也没有任何古怪的地方。唯一被更改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数字,就好像世界对他们所有人都开了个玩笑。
“上面的编号……为什么变成了#4?”
*
“我算是懂了,”雨果囔囔道,“你们给我分配这份工作就是想害我!”
年轻的员工凌晨才因为“真凶”自杀而刑满出狱,转眼间又因为出现在白兔办公室的附近而被重新关了起来。
他那双褐色的瞳孔不满地骨碌骨碌转动着,而他的顶头上司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在示意他不要多嘴:“一会儿总裁的人会来问你问题,记得要如实回答!”
“好好好。”
雨果没精打采地回答,“又是像昨天那样?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发誓我就是经过门口,闻到里面有血味。我甚至没有进去,因为我担心白兔先生只是想要在办公过程中加个餐。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不管是谁……谁来问我都,呃,都一样……”
他忽然结巴起来。
“卡戎先生。”银发的青年从门口迈了进来,他的木乃伊上司连忙谄媚地迎了上去,“我已经接到了总裁的通讯,知道您要来调查相关情况。您看起来果然年轻有为!您看,我已经把疑犯拷起来了,任由您发落。”
“我强调一遍,我是无辜的。”
雨果举起自己的手指尖晃了晃,他的指尖已经变成了不健康的青紫,活像是死了好几天。这是僵尸身份带给他的天然掩护。
而卡戎偏过头看了木乃伊一眼:“能否请您——”
“噢,当然!”
对方受宠若惊地抬起头,虽然被绷带掩盖的那张脸下根本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还是能感受到他的诚惶诚恐:“这里接下来就交给您了,卡戎先生。我帮您把门锁上。对了,您千万小心这个疑犯,他有可能会冲你咬上一口。”
他推开门出去时雨果还小声嘟囔着:“那是正当防卫。”
很快,被铐住双手的少年也不出声了,只是谨慎地将卡戎从头盯到尾,显然还没有彻底理解他的新身份。人工智能冰蓝色的瞳孔丝毫未变,一步步走近他,脚步稳定且清晰。雨果酝酿了一下,那双眼睛又骨噜噜转起来,考虑着如何激情洋溢而不失诚恳地为自己主持公道。
“卡戎……先生?”他说,“听起来你混的不错。我真为你感到高兴!不过既然你都到了那位置,能不能帮帮老朋友解开这副手铐呢?你看,我什么也没做,只不过是途经了犯罪现场,甚至没有走进去。我一向是很善良的,连只鸡都不忍心杀。”
“雨果·亚尔弗列得。”
卡戎喊出了他的全名。
雨果不知为何打了个哆嗦,感觉对方的银发像金属般冰冷。
“你是说你两次都恰巧成为犯罪现场的第一发现人,但是什么都没做。”人工智能说,“尽管你在能坐电梯的时候走了楼梯,在能够抄近路的时候绕了一条远路,恰恰好又拐进了白兔先生办公室的走廊?”
“等电梯的怪物太多了,我挤不进去也没办法嘛。至于后者,呃,我都说了我只不过是中途口渴的受不了,所以才转进拐角倒了一杯饮……料。”
雨果露出了大事不好的神情,紧紧地闭上了嘴。
卡戎轻柔地说:“这句话可以忽悠你的上司,但说出口前最好想一想对象是谁。”
公司里的饮料机只提供和人类鲜血相似的饮料,闻起来一股腥味,喝起来也很粘稠。很难想象一个本质上是人类的人在口渴的时候会去倒一杯这样的东西解渴。鉴于人工智能翻遍了休息室才找到薄荷糖,他对此很有发言权。
他随后叹了口气。
“在这之前我只是怀疑和你有关系而已。”
雨果紧张地笑了两声,似乎觉得这个词有点太沉甸甸了:“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装傻只会增加你的可疑程度。”
年轻人褐色的头发散发出一种栗子熟透般的香味,整个人就像一只谨小慎微的花枝鼠。他盯着人工智能看了好几眼,随后放弃般地耷拉下眼角:
“好吧。您现在是能决定我的命运的那个人,对不对?您现在就可以把我交给你那个恐怖的上司,说实在的,昨天能挺过去真是不可思议。早知道这个副本居然有邪神,我一开始就会滚得远远的,不搅这趟浑水……呃,不说这些了,你就说你要拿我怎么办吧!”
卡戎按了按太阳穴,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恰到好处,“我总不能真的害死你。”
雨果的表情一下子明亮起来。
“我的工作内容是到这里来了解情况,所以我只会汇报你刚刚说的那些话。”人工智能垂下眼眸,“当然,这对我来说有风险,但我并不希望自己成为杀人犯。同时,我也不希望不清不楚地冒着这些风险替你或者你背后的人卖命。你了解吗?”
“当然!”雨果说,“我们各自都有各自的价钱嘛。”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花枝鼠在反刍自己胃袋里的草料。随后自言自语道:“你要是想害我,可用不着等到现在。”说服了自己后,他示意卡戎解开他的手铐。
卡戎伸出手简单地碰了碰,银光闪闪的手铐就应声弹开。
雨果灵巧地伸手摸向他领口朝下数的第五个扣子,黑漆漆的西装纽扣居然是空心的,他从中间抽出一张纸条,同时煞有介事地说:“我觉得你还是很可信的。”
卡戎面不改色地接纳了他的夸奖。
他摊开纸条,映入眼帘的是歪歪扭扭的字迹——这字迹至少和两位死者身上贴着的便签贴相仿——上面的内容则是这样的:
“如果你愿意加入‘人类共同利益反击联盟’,请于下午两点半二楼至维修部楼梯井。”
雨果似乎总能和各种稀奇古怪的联盟扯上关系。
这张纸条已经被弄得皱巴巴的,但它毫无疑问是一把钥匙。为撬开发生在这里的一系列事件而提供的钥匙。在这间庞大的公司中有一个角落,有人类写下了这张纸条。或许不只是一个人类,否则怎么能称得上联盟?这个组织或许存在得比想象中还要久,以至于他们这一批人类的参与反而惊扰了原有的成员。总而言之,他触碰到了它的一角。
“这就是一切的开始。”雨果老老实实地说,“我是在一份文件里发现它的。它从那些纸张中滑落到我手上,我想大概是精准投递。”
“然后你就去了?”
“那个……我认为总不能坐以待毙。”
卡戎停顿了一下,问道:“那么,塞勒斯是你杀的?”
“不!怎么可能?”雨果结结巴巴地摆手,“等我到的时候,那条人鱼已经奄奄一息了。我不过是处理了一下尸体,充当那个无意撞破犯罪现场的目击证人,随机应变地做点伪证。我和他们说了,杀怪物的事情我可做不来。说实话,我还记得那个叫塞勒斯的怪物当时也提到过你……”
“你听出来是我了?”
“老兄,我看着你坐上电梯上了最高层。银发,蓝眼睛,我再想不到就显得太愚蠢了。我就是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在邪神的手底下安然无恙,这是真的吗?”
雨果又迅速地转折:“……不过我昨天好像也没事。唔,我差点以为我要死了呢。大概是这个副本里的邪神特别弱吧。”
卡戎缄默地看着他。
“事先声明一下,虽然我和你说到这个程度了,”褐色瞳孔的青年表情忽然正经了起来,甚至显得有几分严肃,“但我不会向你供出除我以外任何成员的名字,这是个原则性问题。我愿意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一个很适合的发展对象。”
“发展对象?”
“如果在你这个位置的成员也能成为我们的一员,就会大大增长我们的反抗力量。我们往后的活动也会顺利很多。我觉得你完全有这种潜质,当时‘幽灵’杀人的时候,你表现出了激烈的反抗。既然你已经和他分道扬镳了——”
人工智能的指尖动了动。
“我们稍后再谈这个,”他说,“按照顺序,再来聊聊第二次谋杀……当然,还有第三次。营销部那个‘狼人’也是玩家中的一员吧。你们杀了他,但这甚至没有被公司认定为事件。我想知道他因为什么被打上了杀人凶手的烙印。”
“因为他害死了一个人类。”雨果说。
“那天早晨营销部的员工?那不是塞勒斯吃掉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