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戎说,“这就够了。你要求的就是这样。人不会因为机器忽然报废就憎恨上它,因为机器从来没有自己的意愿。既然如此,你的这些说法不是很可笑吗?”
特殊的爱。
不可替代的爱。
游吝渴求着这一点,而他程序内的病毒也让他或许有了一点这样的希冀。
从长远来看,这种倾向完全是错误的。建立在对方爱自己的基础上才去爱对方,被背叛后就立刻开始互相憎恨。从第一个谎言从他们的嘴里冒出来的那一刻,这段关系就像是用劣质的多米诺骨牌垒起的高塔,无论外界是否有一阵风吹过,它最终都会倾塌成灰烬。
“你不过希望我永远是一具你可以放心去爱的空壳。”
卡戎垂下眼睛,冷淡地说。
“……卡戎。”人类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略微有点茫然,“我并不……”
他看着人工智能那双眼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完全不因为它们的美丽而跳动。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它们的美丽。那对湖水般的瞳孔中倒映着什么呢?是怜悯,还是仇恨?或者都不是,是从中一闪而过的鲜明的情绪,就像幻觉般触目惊心。
他似乎有许多次窥见它,但都不以为意。
游吝的动作幅度太大,终于又牵动了他的神经。
一刹那,钻心的疼痛让他只能把手垂下来,闭着眼睛,咀嚼着卡戎方才说的话,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快要死了,能够激烈到和人工智能进行这样的争吵,简直就是临死前做的梦。
这样想的那一瞬间,一切都好像豁然开朗。
他明白吗?他从始自终都明白,这是完全自私的心态,本来就不会有结局。
但至少有一刻,有那么几刻,他忘掉了所有的条件,真心诚意地笑了起来。虽然在对方看来,这大概也是庸俗的角色扮演游戏中的一角。是他固执地希望两人彼此相爱,然后又一厢情愿地认为两人应当彼此憎恨。
无论是爱还是恨,都是特殊的、绝对的感情。
卡戎似乎深深地吸了口气。
果然,游吝说得对,在最后一刻,应该痛痛快快地把一切都说出来,他们已经不能平静地解决问题了。他们的这些问题根本就不能得到解决,只适合在彼此指责和互相攻讦中烧成灰烬,从此两不相欠,再也不被提起。
再次睁开眼睛时,人工智能的神情一片平静,没有任何不该有的情绪。那双眼睛里的情绪也像是水洗过般干干净净。他再次俯下身,冲游吝伸出手:
“抱歉,我不该把私人事务带到这里。游吝,我最后再说一遍,如果你还想要活下去,哪怕只有一点点,就拉住我的手。”
有那么一刻,人类忽然感到惶恐。他担忧自己因为疼痛而无法抬起手指。
但当他克服了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巨痛,找回了思考的能力后,却微微摇了摇头。
“这根本就来不及。”
地下洞窟巨大而幽暗,视野之内除了卡戎就没有其他光源。何况,那是如此惨烈的开放性伤口,就算回到主世界,也需要巨额的积分作为诊金才能痊愈。游吝倒不是缺少这样一笔积分,也没有其他的目标,但他一直竭尽全力地积攒着分数,看着它们逐日累积,一点点接近第一名的数字。到现在,他再一次感到了茫然。
“来得及。”卡戎说,“只要你还没死。”
他现在说谎就像喝水一样自然。其实以人类现在的情况而言,完全恢复的概率顶多对半开。并且,这还是他不再拖延,直接回主世界接受治疗的结果。
“我不是说这个。”
游吝垂下眼眸,嘴角下意识弯起,“小AI,你看,我来不及再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一个活着的理由了。对很多人来说,我死在这里也算是恶有恶报。你还能拯救其他人类的性命。至于我,我并不抗拒死亡,或者说,我已经无数次设想过我会怎么死去,这算是其中略微好点的……你知道吗?从刚才开始我真的觉得很痛……我一直以为我不会有感觉,但这么痛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意义?”
而且,游吝想,我好像也来不及重新开始,改变他们之间一片狼藉的经历。
短暂又虚假;
漂浮而美丽。
不是互相爱着,也不是互相恨着,而是互不相欠。
这是他最厌恶的结局。
卡戎收回了手。做到这一步就足够了。鉴于他的求生意识微薄到这种程度,存活率可以看作无限接近于零。他也没有必要强行把一个不想活的人类留在世界上。
他从人类身边站起身,放弃继续说服他,那双冰蓝色的瞳孔紧绷着,仿佛一面薄薄的镜子。黑书终于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钻到了他的怀里,小心翼翼地试图张开书页,不知道要对他说些什么——但可以猜到,所以卡戎按住了书脊,没有多看一眼。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在抽痛着。他根本就没有一颗心。
他从游吝的身边走过,人类绷紧了下颚,没有看他,他也没有低下头看人类。
已经足够了,只要再多走几步……不知为何,他走的很慢。
“不要走。”直到他听见微不可闻的呓语,就像是梦话。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人类已经闭上了眼睛,他嘴里喃喃着,眉毛因为疼痛而皱起,因为失血而苍白的不像样,眼眶却已经红了。卡戎原本以为他陷入了昏迷,后来才意识到,人类在刚才的那一阵疼痛中已经失去了视觉,因此,当卡戎的气息抽离的那一刻,对方认为他已经离开了。
“你也要离开我吗?”游吝低声问。
“对不起。”他又说,“那些都是我的……我的错。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求你了,不要走。”
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他的视野内已经是一片漆黑,耳边也嗡嗡地响着耳鸣。但他知道自己又被落下了。那枚原本鲜红又灼热的小痣,此时也随着他逐渐微弱下来的呼吸而变得惨白。他慌乱地认错、道歉,指尖轻飘飘的,什么也抓不住,忽然像是摁在了烧红的铁板上,蔓延开一大片狰狞的伤疤。
“从头到尾都是我做错了。”
“我是个自私的罪人,没有资格祈求你们的宽恕,也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我——”
卡戎大概已经离开了。
否则他没法把这样的话说出来。
他的喉咙仿佛被血堵住了,说话很艰难。视野间弥漫开鲜红的颜色,就像是那一天的大火。火光像是霞光那样艳丽,让他难以呼吸,灼热的热浪灼烧着他的后颈。他好像没有一刻忘记掉那时的心情,但再往前的记忆却都变得模糊。
对了,伊甸园。
他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因为这是他竭尽心力在无限游戏中维持的乌托邦。
或许还有一段没被墨汁染黑的日子,孙婴,这个世界一开始就被他击碎脑袋的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裸露着额头上的弹孔,咧着嘴对他笑;蒋文彬是他曾救下的人,当时的精英狼狈地在怪物中逃窜,金丝眼镜也被踩碎了……他在副本中救过许多人,他们都来到了伊甸园,希望团结起来,得到彼此的援助——
游吝试图回忆起另外那些人,却只能想到烧的漆黑的焦炭。
异议的种子最早是由谁撒播的?
强者没有保护弱者的义务。他从会议室外的走廊走过时,听见那人慷慨激昂的讲话,他们只不过是蛀虫。不过,就算蛀虫也能发挥点价值吧?他们被辛辛苦苦保护到现在,身上一定有积分,只要被杀掉,积分就会转移到另一人的身上。这样一来,人也是最好的工具、盾牌、辄需养肥的羔羊——
“欢迎你的加入。”那时的人们亲切地朝他伸出手。
“我不认可。”他却后退一步。
他们有了分歧。一个组织里有了分歧,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即便他是名义上的领袖,他还是无法阻止草案继续拟定下去。下层人员必须上缴全部积分,下层人员可供随时牺牲。完全是把人当作尘土般踩在脚下。可是那时候的愤概,他也根本就记不起来了。
“你太死板,又太固执。”
转瞬间,那些微笑的人又变成被子弹摧毁半个头颅的死尸,他们站在他面前,对他摇着头。游吝从来就不觉得他能改变他人的想法,他只能固执地按照自己的设想,尽可能让伊甸园的大部分成员活下来。那段时间无比疲惫,他几乎无法阖眼,但还是有人在他的眼睛底下死去。
一部分人说:你根本就不会对他们上心。因为他们没有给你好处。
另一部分人说:那可未必,你虽然不要活人的积分,死人的积分还是归你所有嘛。
有一天早晨他走进伊甸园的办公室,疲惫得像是闭上眼睛就能倒在地上睡着。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他变得喜怒无常,曾经的同伴也逐渐离去。就算这样也没有关系。
那一刻他仍旧这样想,我做我的事情,而他们做他们的事情,让其他的成员自己选择。
陆续有人来劝说他,不要和大多数人作对。很快这些人也都不再来访。伊甸园旗帜鲜明地分为了两派。只是他站在高层,愈发觉得力不从心。
——还是有很多人和他站在一起的。
——仍有许多人等待着他的庇佑。
有人敲了门。他打开,是那张还没被子弹击穿的脸。他正要面无表情地关上门,对方却抢先一步情真意切地提出了自己的关切——我是想和你站在同一阵营的。我也不认同他们所做的事情。至少从现在开始让我加入,这样也能分摊你的压力……
“我不想再相信任何人。”游吝喃喃道,不确定自己身处哪一重幻觉之中。
但那时他还是后退了一步,让他进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像是掠影一样,匆匆,但每一幕都清晰至极。他顺着既定的轨道朝前走。不能有一个像他那样的人,他们的伊甸园必须严丝合缝,这样才能像预想中那样发展下去,而选择他的人反而被冠以贪婪与懦弱的声名——选择了错误的一方,你必须付出代价。就像是有一阵风刮过组织,人们窃窃私语。
必须尽快做出决定。是对的还是错的?
“然后呢?”
朦胧间仿佛有人在催促他继续回忆。
游吝的思路本来已经渐渐地沉了下去,又稍微清醒了一点。他环视四周,想不起来那是在哪里。目之所及是一个铁皮般的房间,一个天然的牢笼。如果把它放在火里燃烧,四面都会变成滚烫的烙铁,人的血肉也会被烤的滋滋作响。
他不该相信那个男人。
这是一个陷阱。
他被引导至穷途,而他身后的羔羊终于慌乱起来,迈着惊动的蹄子,争先恐后地想要一个说法。
长着满脸雀斑的男人哆嗦着,游吝几乎一瞬间就意识到了罪魁祸首,但他开枪的手慢了一拍,子弹就在那一刻从叛徒的脸颊边擦过。火几乎就是在那一瞬间被烧起来的,地上全都是燃烧的汽油,出口被伊甸园的高层堵住,从金丝眼镜的边缘,流淌出傲慢的视线。
游吝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放下了枪,放弃了武力突围的念头。为了这里其他的人,还有谈判的可能,亦有谈判的必要。
“我们不和你谈交易,”
蒋文彬则冷淡地说,“游吝先生,我们已经劝说过太多次,但你仍旧带着他们一意孤行。伊甸园是一个以人类权益为重的组织,不能容纳在场的这些危险因子。奥斯本先生已经做下了判断。何况,你们也都看到了,是你们的领袖带你们身陷险境。”
“那是因为有叛徒提供了错误的——”
“叛徒?这里都是我们的同伴。”
对面的人游刃有余地笑了笑,冲着他身后惶恐不安的人群伸出了手,“你们说对不对?是你们受到了自由平等的蛊惑,竟然开始想着不劳而获。如果你们愿意悔改,伊甸园仍旧能接纳你们,但你们首先要证明自己的忠诚。”
恍惚间仿佛有人叹了口气。
在触目都是烈火的地狱中,这叹息竟让人感到了一点喘息的余地。
游吝也因而想起那些仇恨的眼睛,他身后的人群争先恐后地从他身边挤出去,试图和他划清界限,以换得那一张通往生存的赎罪券。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
游吝想,并不觉得愤怒,然而舌尖的铁锈味却挥之不去。他麻木地被推倒在地,一边咳嗽,一边看到刚才的伙伴对他举起枪口。
到处都是血。这才是无限世界的规则。
又或者说,这就是任何一个世界都会有的阶级。
但他还不想死……不对,是想要死的吗?脑海中的记忆有些混乱,他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在哪里,只记得他独自一人站在火海之中,承认他所犯下的错误。他隔着火焰望向对面的人群,而他们也望向他,用恶毒的、仇恨的、同时也带着慌乱的眼神斥责他。
最彻底的众叛亲离。
现在那些大人物们不用担心他扰乱人心了。只要看着在火焰中跪倒在地上的前任领袖,就会知道他犯下了怎样的罪行,几乎害死了所有这些人的性命,蛊惑人们,只是为了自己的志得意满。游吝弯了弯嘴唇,勉强露出类似微笑的表情,冲着对面的人们摇了摇头。
武器、子弹、刀刃,人们为了证明自己还有活下去的价值,一点点将他存活的可能性扼杀。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他膝盖以下几乎失去知觉,因为在地面上拖行已经血肉模糊。但直到这一刻他都没有反抗。他只是垂下漆黑的眼睛,眼底的小痣和火光融化在一起,小口小口地喘息着。他听见人们的脚步声就这样抽离,在心里想着“不要走”,但没有一句说出口。
至少他的牺牲能够换来面前这些人活下来,至少他能感受到他们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同样心烦意乱,这是被迫做出的选择——
一个声音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孙婴在高层的面前说话,简直像是在向上级请示。
“您真的打算放他们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