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难得又以阴郁而审视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你?”
他说,“你就是最不真实的那个。”
人工智能骤然遭遇不公平的职责,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辩解,就被游吝猛地拽住手臂,拉到他身边坐下。他冰蓝色的瞳孔闪烁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顺势靠了过去,银白色的长发像雨一样打落在人类的肩头,带来一阵冰凉酥痒的触感。卡戎打量着他刚刚注视着的东西——他自己的手掌。
没有漆黑的手套,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阻隔。手心的大片烧伤已经消失。
游吝的唇边又不自觉地挂上了古怪的微笑,弧度并不自然。
“你瞧,小AI,”他轻声说,“我到底是和过去完全断绝了关系,还是身处在没有发生未来的过去之中呢?”
他用指甲一点点划过自己的皮肤,而卡戎很快看到了他所注视的东西。皮肤因受力而凹陷,原本已经愈合的、完好无损的掌心随着他的力度而浮现出一连串的血点。疗养仓治好了他的粉碎性骨折,高空坠落导致的重伤,将陈年的伤口抚平。但还是留下了痕迹。他松开手。
红艳艳的,就像他眼底的那枚小痣。
卡戎没有说话。游吝发表完自己的一番感慨,就看见身边的人工智能安安静静的,冰蓝色的瞳孔搁置在自己的肩头,像一片浪潮无声的海,专注地盯着他的手心看。两秒钟之后,他自己开始觉得丢人。
患得患失,并不是他的个性。
游吝自嘲般地笑了一声,目光也恢复了清明。
“那太卑鄙了,我才不会擅自把我们经历的一切当做一个梦。”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将手抬起,试图藏起他的手心。即便到了看不出一点伤痕的现在,他也习惯用黑手套覆盖他的每一寸皮肤。不过这次他失败了,因为在他身边始终一言不发的卡戎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人工智能冰凉的嘴唇一点点吻过他的掌心。
那里常年不见光,虽然握过枪柄,握过刀刃,但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触感,以至于他终于姗姗来迟地意识到掌心的敏感。游吝的手指紧了紧,又强迫自己松开。他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回事,卡戎……至少不要咬……我在问你,到底为什么突然……”
亲我。
所谓的咬,也不过是用牙齿轻轻地研磨。疼痛几乎没有,旖旎的味道蔓延开来。
卡戎松开他时,看起来哪哪都无辜,他垂着睫毛,眸光称得上潋滟,一片冰冰凉凉的蔚蓝色。完全不像是主导了一场突袭。他轻声说:“那些皮肤下残留的痕迹,你想治好它们吗?”
“……不,还是算了。”
“是吗。”
“别转移话题,回到我的问题。”
“它们很像你眼睛下面的那枚痣。”
破案了。
游吝慢慢地哦了一声,又忽然反应过来:“这就解释得通了,你就喜欢亲到一半咬它。虽然我还是想不明白,小AI,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都非常让人恶心……至少有一部分人肯定很恶心我这幅样子。”
“它们都非常漂亮。”卡戎说。
在他面前,人类有时微笑,出于真心、讽刺或是愤怒,有时沉默,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认真的交往,假装无意的碰撞。人工智能将每一个出现的陌生情绪归类,或者是喜欢,或者是爱,这完全是向游吝学习。而当他望向人类眼底的小痣时,不知为何愈发感到不自然。
他苍白的皮肤上出现一抹明艳的色彩。
一如他皮肤下的血点。
卡戎按捺不住自己亲吻的冲动,就想他想要用吻覆盖这些颜色,染上新的颜色。这对人工智能来说是冲动、紊乱、不可捉摸。这种情绪像是风暴一样涌上来,而伴随着亲吻,牙齿也和变得愈发脆弱的皮肤剐蹭在一起,随时都可以咬下去,但冲动并非咬下去,而是更深层的某些东西,或许是想要在对方的皮肤上添上更多的色彩。
止住思绪。
明天就要开始行动了。卡戎想,他不应该让游吝为难。
人类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睛。人工智能就坐在他身边,一丝不苟,只有发丝自然地垂下来,表示他并未处在工作状态。而他刚刚洗了澡,换上了柔软雪白的睡袍,那双锋利的黑眼睛忽然也调转了方向,紧盯着地面。
“你只觉得它们漂亮?”他问,“你有没有想过……其他的?”
卡戎的目光也顺着他往下看。
游吝的双腿恢复的不错。从疗养仓出来时还有点僵硬,但现在看起来完全和没受过伤一样。睡袍一直蔓延到膝下,露出一对苍白的脚踝,踝骨突出,弧线深处隐没在阴影中。
其他的?
卡戎忽然想,这里也受过重伤,然后愈合。如果把手放在这上面,是不是也会慢慢地展现出不同寻常的颜色?很快,受伤这个形容词不再成为重点。游吝听到他身边人工智能似乎动了动,他忍不住补充道,只希望不要太刻意:
“我的意思是,我们也算确认了关系。”
卡戎比他高一点,不过并排坐在一起时,人工智能总会略微俯下身。他的视线从他自己的拖鞋移开,落在卡戎的鞋子上。完全是正装,看起来还是很贵的皮鞋,稍稍往上看一点,是白色的西装,很好地勾勒出了人工智能的身材,腿很长,腰肢则恰到好处,显得很有力量感。从各方面看都很完美,像这样的人工智能也不可能有不完美的地方吧——
或许是过于迟钝,又或者必须听从人类的指示。
“其他的……什么?”卡戎再次开口时,这就像是一个单纯的问句。
游吝按捺不住地捂住眼睛,嘟囔道:“就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
或许是明天就要再一次离开这一段时期安稳的生活,而最近发生的事情对他造成的影响太大,几乎成为了习惯,以至于他居然产生了一点安于现状的想法。他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证明卡戎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这一切并不是梦境。尽管未来并不是完全未知的,但他依旧感到不安——好吧,这绝对不是在临行前发生点什么的理由。
他听到了自己滚烫的呼吸声。简直有点病态。
反正人工智能也不懂。
“这是一个邀请吗?”卡戎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我很抱歉,如果我判断错了。但是我的数据库告诉我,游吝,有很大的概率——高于百分之九十七——你在邀请我和你上床做……”
游吝飞快地用捂着自己眼睛的手捂住了人工智能的嘴。
“没人给你设置违禁词吗?”
他咬牙切齿地想,那些捡到纯真无邪什么都不懂的机器人的一系列乱七八糟的影视作品完全是假的。
卡戎果然闭嘴了。
游吝不想让自己显得反应太过度,当他松开手时,人工智能甚至帮他找了个台阶:“那就是剩余的百分之三。”
“不是。”
人类飞快地说。
就是那个百分之九十七。
卡戎应该听懂了,人工智能转过眼睛时,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像是锋利的镜片,映照出的是两个人心中百转千回的念头。卡戎只觉得呼吸都停顿了一下,游吝撇过眼睛时,他只能看见对方下颚的曲线,还有他轻微颤抖的弧度。这是多少度——明明一眼望去就能量明白的数据,人工智能却不知为何搁置了算式。
他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在想:如果弧度再加深一点——
欲望。
在心里,他把这个词念了一遍。
他曾有过欲望。美杜莎就是用欲望诱惑他,导致他最终走向失控。那时候他掐着人类的脖子,血从他的指尖碾压着的血管逆着涌上来,在人类的瞳孔背后沸腾不休。他只会把事情搞砸,他只会让自己受伤,伤痕累累,但是永无止境,他终究还是会向一个毫无可能的期望伸出手来,多么冥顽不化。
那么,就由他彻底摧毁这些希望,让人类无法再出于自己的愿望罔顾生命,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空壳付出一切。既然他说过他是他的,他爱他,他属于他。
倒过来也都应该成立。
“算了,”游吝忽然笑了出来,“反正不是今天。不是现在。”
不是在第二天就要实行已经筹划许久的计划,耗费了许多的精力,进行了各种各样的排练。要是就因为今天晚上和不懂事的年轻人一样放纵,而导致两个人不在状态,实在是得不偿失。
他转过眼睛,瞳孔明亮,带着鲜明的笑意,难得的纯粹。他抓住卡戎的手,把他拉的倒在床上,随后自己也倒下来,侧过脸,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看。人工智能长着一张漂亮又冷淡的脸,显然是为他的态度所震惊,所以还没来得及给出反应,但那双蓝眼睛清晰地倒映出了他的身影。
他满意地点点头,揪着人工智能的领子就亲了上去。
“你已经是我的了,总有一天的事。”
他肆意妄为地吻完,又像是个混世魔王一样又开始摸卡戎的脸。卡戎垂下眼眸,一副任其所施为的样子,长发在床上散落开来,哪里被吻到,哪里便留下痕迹。毫无防备,核心代码就袒露在对方面前。
“我很愿意。”人工智能忽然说。
那是在人类已经迷迷糊糊地抱住了他的脖颈时所说的一句话。游吝含糊地抬起眼睛,望见卡戎的目光,不自觉又舔了舔嘴唇,觉得有点燥热,他低声笑了笑:“这是哪个问题的答案啊……”
“睡吧。”
游吝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声,好在人类只要稍微有点睡意,接下来的步骤就自然而然。卡戎的手指从他的头发中穿过,目光一点都没有转移。在漆黑的房间中,在看不见的阴影里,人工智能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温度高于数据体平均值。
不过,他只是在学习而已。学习在人类的社会中应当如何解决欲望。连通主城区娱乐中心的网络,与此相关的数据简直层出不穷。
要把这些运用在人类身上。卡戎想。在深夜中,他的耳垂微微有些发红。
——总之,先好好消化这些信息。
*
第二天早晨。
飞船内的机器人侍者提供挨门挨户的叫醒服务,当它来到走廊尽头时,睡眼惺忪的游吝正好推开了门。在他身后,卡戎冲它点了点头,无声地传送了一段数据。
目前为止它还没有独立喊醒游吝的记录,好在它不需要继续尝试。
“您是说,”机器人确认道:“您正在计划一场远行,因此,我从明天开始不用再准备游吝先生的餐食,也不需要继续招待雨果先生、伊琳娜小姐等同样在名单上的客人了吗?”
“是的,顺利的话我们会在一个星期左右回来。”
游吝停下脚步,踩在走廊柔软的地毯上。这段对话再次加重了“离开”的实感,环顾四周,昨天夜里感受到的强烈的不真实到现在又全都变成了留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里的空气清新自然,坐落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林地之中,触目所及,是陡峭的岩壁和深色的树荫,这是他们为这艘飞船找到的新栖息地。
至于飞船过去所在的富人区……总之,游吝给访问那里的客人们留了“礼物”。
“预祝您旅行顺利,我会耐心等待您的归来。”
机器人的屏幕上适时呈现出一个悲伤的表情,但很快就变成了笑脸。它扭动着机械关节转过身,碾过地毯,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进发。
是的,这一次是不一样的。
游吝想。有人在等待,这里是他的家。
他们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吃了早餐,飞船的二楼只有他们两个人,不过游吝不希望楼下的人等太久。雨果攥着手心里的怀表发呆,伊琳娜在温习防御道具的应急使用方法,和他们的同行的还有一个魁梧的大个子,一个波浪般的长发几乎要垂到脚踝的占卜家,地地道道的吉普赛做派。前者武力值可靠,后者能借助道具判断局势。
他们不能带太多人进副本,飞船上留下来的人群也不能处于危险之中。
这是经过权衡后的结果。
人们彼此打招呼、拥抱、道别。游吝的目光在他们身上顿了顿,又转向了站在他身边的卡戎。人工智能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无机质的冰蓝色眼眸在灯光下折射出堪称柔和的光芒。他如有所感。
“怎么了?”
“我只是有点想抱你。”游吝喃喃道。
他话还没说完,人工智能就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了抱他。银发落在颈窝的触感已经很熟悉了。后半句话这才低声从人类的喉咙挤出来,
“……但就好像我们也要告别一样,感觉不太吉利。”
“不会的,我保证,”
卡戎停顿了一下,“不过,确实很危险。”
“我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