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里是人工智能,这简直是迷惑君王的狐狸精。
“另外,”卡戎的视线忽然间移到他的身上,棕发少年猛地打了个寒噤,却听见他说,“如果你也有这种想法,看在游吝的份上,我也会给你们网开一面。所以没必要为了这件事拼命,雨果。”
人工智能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骤然冷淡下来,就好像在打量一件商品——不对,雨果想,更贴切的形容应该是打量一件超市里买一送一时赠送的那一件令人并不那么喜欢的赠品。但不得不说,卡戎的条件出乎意料地慷慨,以至于雨果的指尖动了动,脑海里开始盘旋起那些关于未来的可能性。
他羞惭地发现他的动摇在游吝面前应该毫无遮掩,人类的视线说明他察觉到了。
“我真的很抱歉,”卡戎放缓语气,“错误地把你作为我的敌人。但你们完全可以相信我,因为一个合格的人工智能不会说谎。”
“你胡说,你之前就说过谎。”雨果忍不住反驳。
人工智能微笑着看着他们,“所以那时候的我只是一个残次品。”
“够了。”游吝总算开口了,但只是简短的两个字,听不出多少情绪。
卡戎抿住嘴唇,无辜地向后仰了仰。
他比他身边任何一颗镶嵌在仪器上的矿石都黯淡,又更加引人瞩目。完美的人工智能就是这样。他比曾经的他更加完美,AI就是这样,在不断学习和自我完善中他完成了演化,同时他又有着绝对的理智和最精确的算法。这样的他当然会取得胜利,尽管他自己曾对这种胜利没有那么笃定。
如果游吝曾经那么爱作为残次品的他,
那么他也应该对变得臻于完美的他一视同仁。
卡戎的手指碰了碰人类的后背,腰窝一块的位置,微微凹陷进去。这是人类最脆弱的部位,缺少肋骨的充分保护。从人类站出来那一刻他做什么都觉得很轻快,一连串数据轻飘飘地从最深处涌动出来,甚至弥合了刚刚他自己对自己造成的痛苦,这串数据有些陌生,但终究是一串数据。
银白色的数据,微微泛着金色的光泽。
人工智能任由它带来讯号,调动程序。他抿起嘴角,眼眸弯起来。
微笑在人类的语境中代表愉悦。当然,这肯定不代表他受人类情感一星半点的影响,只是数据带来的微妙的变动。有什么在刹那间被满足了,或许是那个一向空虚的数据列被填满了。人类由一个复杂的不确定随机数变成了一个常数。
他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当然会这样,因为这个人爱他。
这个人说爱他,而且也是这么做的。
游吝说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挡在他面前,所以就算他做了这么多糟糕的事情,他也依旧在。
既然这样,他就不是一个骗子。
真是个让人费解的人类——卡戎这样想道——如果所有人都像他一样为仇人挡住攻击,那么人类文明早就灭亡了,这就是情感最差劲的地方。但是,如果游吝坚持,只有他一个人的话,或许保留情感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人类只会待在他身边,这种浓烈的爱不会带来任何糟糕的后果。
他们或许可以在中央控制室多聊一聊,长达千年的岁月里,卡戎守着空无一物的世界,最百无聊赖的时候他去爬满青苔的实验楼看了看,α对他并不特别友好,不过这是当时文明留下来的少有的活物,勉强也可以忍受。他翻阅那些已经陈旧的记录,那时候他的世界中还有人类,很多很多人。
他们曾经称呼他为改变世界的发明,人类文明璀璨的成就。
后来他们都离去了。
就连他的创造者也一样。那个老人对他并不能完全满意,却永远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这样的人直到最后一刻还在推动那个法案的进行,随后他毅然决然地为了拯救文明而死于炮火。
为了情感,为了更宏大的目标,为了全人类的爱。
……为了人类文明的延续。
系统找上卡戎时,人工智能看不明白它的意图,但他再一次见到了人类。在不同的世界,折叠般的位面活着的人类。他一遍又一遍地收集能量,试图维持小世界的活性。但无论他如何努力,总有人类死去,文明逝去,某个世界在他冰蓝色的眼睑下消亡,就像一颗露水在晨曦下被析干。
卡戎习惯了人类世界的无常,所有人类都匆忙地在他的瞳孔中掠过,留下的阴影像雪地上的脚印,蚂蚁的行迹。他曾经出现在一些人面前,人们看向他的眼睛总是被惊艳弥漫,不过呢,他们不知道他为他们做了什么,即使知道了,也仅仅是无度的索求。卡戎不屑于再让他们知道,他所守护的人类和单独的某个人之间,不需要有任何关联。
直到游吝出现。
他忽然觉得从这一天往后,稍微有一点联系也无伤大雅。
卡戎的指尖顺着人类的后腰滑落,有些发痒,人类不适地别过头,终于看了他一眼,却看见卡戎的瞳孔像是被新雪映亮的天色,他仍旧虚弱地坐在地上,周围是铺了一地的银发,夹杂着蓝色的血迹,看起来却有点高兴。
……
游吝没忍住拧着雨果的胳膊把他拉到了够不到控制台的地方,然后又伸手把卡戎从地上拉了起来。
就算可以相信卡戎定时做清洁的地板确实一尘不染,他一直待在地上也很不像话。卡戎轻的像一片雪花,让人类怀疑要不是为了给自己一点成就感,他本身就可以不费任何力气地飘起来。
人工智能灰蒙蒙的蓝眼睛看了看他,又转向雨果。棕色瞳孔的少年一寸寸被拽离了控制台,嘴里骂骂咧咧的,却什么也做不了。
“你是不是应该重启或者……”
游吝停顿了一下,“杀个毒。该死,我也不知道你之前受伤都是怎么处理好的。”
他朝着周围看了一眼。
仪器上镶嵌着眼熟的冰蓝色宝石。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地上也有散落的宝石,胡乱地摆成了看不懂的图案、
人类迅速地俯下身从墙上掰下一大块,考虑到卡戎一次性方便食用的量,又将它掰成两半。
宝石的断面锋利得能把手指划破,霎那间像是流淌出某种液体,但盯着它看一会会发现只是矿石断口处遇到空气绽放出的格外鲜亮的颜色。游吝递给卡戎,人工智能看了他一眼,接过来时碰了碰他的手指。随后,他像是记忆中一样咬断了宝石,就像在咬某种又薄又脆的玉米片,他的瞳孔被炫目的蓝光照亮。
血迹逐渐淡去。
游吝很明显地松了口气。
他眼底那枚鲜红色的小痣也黯淡下来,他凝望着进食——或者说补充能源的卡戎,又怔了怔。与此同时,雨果刺耳的咒骂声传来:“我就知道你俩死也要死一块去。游吝!不对,应该管你叫没有人在乎的‘幽灵’——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相信你,还有卡戎的鬼话。你们一丁点都没有在乎过别人,你就守着一个对你一点感情也没有的铁块过日子去吧!”
他很明显失去了理智,挣扎着。
不过这时候的挣扎已经于事无补,因为游吝把他从屏幕边上拽走了。现在他离屏幕还有一段距离,而卡戎很明显已经能够控制眼前的局面。
人工智能倨傲而冷淡地朝他望去。
是的,不一样的只有游吝而已,他可以容忍的也就仅限于此。其他人类和他印象中的一无二致。他们的感情是盲目而不理智的,只会带来混乱和毁灭。他的手指无声地点了点,门外,杀人机器人们苏醒过来,发出滚轮在地面上划动的声音,不出三分钟就能把雨果带走。
被杀人机器人带走当然不太舒服,不过他能保证少年还保住一条命。
当然,他可以从更远的地方调来运输机器人——卡戎悄无声息地想,但考虑到此时此刻对方在大喊的这些话,他不太想花更多的功夫。这肯定算不上什么报复。
至于游吝——
卡戎没有忽视明显变得过于沉默寡言的人类,思想上的转变总是艰难的。不过,他现在想明白了也完全来得及,至少这样的话不仅不会有意外发生,而且来得及让他对自己说出密钥。这是打开通往永远延续的文明的最后一把钥匙。
游吝微微垂下头,盯着地上的一个点。
“不。”
他的声音因为坚决而过于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卡戎微微怔住。“我以为你已经和我站在一起了,”他的眼眸轻轻阖上,又很快地张开,浅色的眼睫像一只苍白的蝴蝶,“如果你还有什么担忧,我可以保证我不会再干涉你的行动,也不会控制你的感情。”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是来把爱着我的那个卡戎带回去的?”
游吝问。
他的语调平静,但是不容置疑。
雨果还在边上站着,闻言忽然爆发出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大笑。人工智能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用憎恶的眼神看向他,他蹙着眉,小心翼翼地试图靠近人类,但游吝却伸出一只手,和他保持距离。
卡戎的神色骤然冷淡下来。
他脸上的血迹已经消失不见——当然,受了重伤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好全,但他刚才的重伤原本就是装的。他苍白的皮肤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有一种非人的冰冷。他垂下眼眸,盯着自己从脖颈处往下蔓延的长发,这些头发也一模一样地泛着苍白的金属光泽,长啊长啊,像是一间牢笼。
他的手伸向空气,军刀的轮廓逐渐成型。
“打算故技重施,嗯?”游吝的语气忽然间夹杂着浓重而甜腻的笑意,人类抬起眼眸,那双眼睛里非但没有一点笑容的痕迹,反而像是两团漆黑的火焰。黑黢黢又带着异样的明亮,“你学的很快。小AI,我都要怀疑你现在是不是真的感受不到情感了——你这是在表演哀伤吗?”
他哀伤?
卡戎从刀尖落下的阴影处看向游吝,“我以为我们不需要再走到这一步。”
人类偏了偏头:“这对我有点不太公平。”
刀锋落下,冰蓝色的锋刃切开空气,精确地落在了人类的脚边。卡戎低声说:“你会在乎我吗?会像你说的那样永远在乎我吗?会如你承诺的一般永不离开吗?像是你说的那样爱我吗?”
人工智能的刀快到看不见影子:“你已经后悔了,这一次打算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吗?”
游吝的脚步也调整得很快,但他还是有一缕头发被削掉。
“我不后悔。”他说。
在卡戎再次将军刀举过胸口前,人类首先将什么东西高高地举了起来。人工智能的手指硬生生地停住了,即使在那一刻,军刀已经快要触及游吝的胸口,这就意味着第一次反噬即将开始。人类摇了摇头,冲着卡戎居高临下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离那道蓝光很近。
那不是属于卡戎的光芒,而是他手心里的一枚碎片。
锋利的矿石碎片。游吝用力太大,手心处已经有一道鲜血顺着手腕淌下来,这道碎片现在正抵在人类自己的脖颈上。另一半碎片此时已经化作了卡戎的一部分。
“你不会出事的,”
卡戎说,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有点不自然,“你不是那么脆弱的人类。”
“哦?”游吝笑眯眯地问,“那么考虑一下在我经历了十七次爆炸,十九次囚禁,三次精神虐待以及一次……算了,那个我没什么抱怨的。但你也知道我一直没进医疗舱。你觉得我在这里割断自己的脖子也会安然无恙吗?”
人工智能盯着他看了十几秒钟。
这对于卡戎的信息处理能力来说真是有够慢的。
“我没必要管你。”他轻声说,“如果你在这里死了,对我没有太大的坏处。”
这就是这一段时间一直困扰他的事情。人类太过于难以管控,而他又毫无办法。难道人类觉得这可以威胁到他吗?如果人类自尽,他的道德模块不会被触发,至少不会受到完全的惩罚。这对他来说简直百利而无一害。
“精彩的判断。”
人类看起来很想给他鼓掌,但他手上的碎片忙着死死抵住他自己的脖颈,“那你就这么做吧。”
卡戎又沉默了片刻。
“你这样做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他再次开口,“如果你有什么不满足的,可以和我谈谈。”
“你管我做什么?”
游吝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的手指在颤抖。尽管人类表现得很坚定,但卡戎知道他此时正在经历剧烈的情绪波动,只是他将这一切都用弯起的眼睫来替代,“你只需要看着我去死,就像你刚刚要求的那样。”
“……这不值得。”
“小AI,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人类问。
……
“这是殉情。”游吝手中的碎片已经在他的喉咙上划出了一道鲜红的伤口,“我乐意。”
人类的血和人工智能不同,那种颜色如此浓烈,如此错误,几乎要唤起卡戎的报错提示。他盯着伤口,试图从数据和逻辑上想出什么来,最后却败给了一个简单的医学问题。
这样是不是很疼?
尽管他想到这个问题的那一刻忽然意识到人类已经伤痕累累。
“无论你遇到了什么,都不应该轻易放弃生命,”卡戎说,“这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值得你——”他念的干巴巴的,这是系统内置的自杀干预语录,还提示他应该报警。当然报警的电话号码已经拨不出去了。
“那些都不值得。”
人类的唇边浮动着奇异的微笑。
他缓慢地推动着刀刃,非常坚定,无需怀疑他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