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又梦到两年前小少爷在元夜落水的那一晚,方俏记得那一天,思铭也记得。
那一夜,她抱着浑身冰冷、了无生机的小儿子,丧子之痛心如刀割。
而远征的丈夫不在身边,其余几个儿子也并未第一时间能赶得回来,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只能跪在佛祖面前,祈求上苍垂怜。
不知真的是佛祖听见了她的祷告,又或是萧河真的命不该绝。
宫里来的太医命人喂了吊命的方子,竟真的保住了萧河的一口气。
而在他卧病不起的这些时日里,老夫人一直都跪在佛祖跟前祈福。
萧河的命是老夫人用自己的命换的,方俏跟思铭如是说,你是五爷身边最亲近的人,一定要让五爷保重身子。
老夫人年纪大了,可再也受不了任何惊吓了。
思铭都一一应下了,只不过这些话,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和萧河说。
这几个月的日子谁也都不曾好过过,他跟着自家主子最是了解他每日里需要做些什么。
西集的往来交易虽是由沈熠负责,但桩桩件件都必须经过萧河的眼,有了萧河的准许下面的人才能去办。
前朝动荡不止,雀宁搜罗的情报总是在卯时三刻准时送至菁芜小院,萧河也并无一日可以早些歇息。
而雀宁与宋净庭往往书信来往密切,二者思想行事皆是做事乖张心狠之辈。
前些日子,景王所统领的玄寅军突发状况,以至于武将公然挑衅权威,军心大乱。
但这样的流言蜚语竟没有一丝一毫的传回凌天都,要知道即便是远在尧关,亦有世家大族的眼线。
思铭想着,应是景王不知道用了些什么手段,这才将风声彻底的封死在尧关,没有流传出去。
而那名武将,思铭本是好奇多问了一嘴,本不指望着雀宁能理会他。
谁知雀宁竟笑呵呵的回答道,死了吧,应该是死了,怕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太好找了。
思铭心中又惊又骇,尧关死了一名武将这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他可以战死在疆场,又或是病死老死,但绝对不能被统帅下令杀死。
只要这样的消息传回凌天都,弹劾时钊寒残暴、毫无人性的奏折只会越来越多。
但雀宁好似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想些什么,竟又挑了挑眉道,开个玩笑而已。
放心,他没死,活的很好呢。
思铭骤然提起的心,又缓缓的落回了肚子里,暂时松了一口气。
倒不是他大惊小怪,而是真真今时不同往日了。
自从萧河与景王成婚那日起,两人就已经死死的捆绑在了一处。
景王的荣耀,未必是萧河的荣耀。
但景王的过失,一定就是萧河的过失。
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便是思铭这样的小人物,也能清楚的看明白。
萧河是那被架在火上反复煎烤、断翅了的鸟,亦是如履薄冰的独行者。
他不再是萧家的小少爷,萧家的荣与其无关,但萧家的辱却与他紧密相连。
这两年,萧河一个人默默承受了许多。
也不怪他生了一场病,像是去了半条的命。
在这一瞬,思铭想了许多,而雀宁在临走之前像是怕他担心一样,又说了一遍:
放心,大家都活的好好的。
听到这句话的思铭迟迟没有回过神来,直至已经看不见雀宁的身影,他才慢慢品尝出一些后知后觉的可怕来。
也许,那名武将是真的死了。
像雀宁他们这样城府深重的人,口中未必会有真话。
是真是假,谁又能轻易的分辨呢。
思铭只觉得脊背发凉,日后还是要多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才行。
晚膳之后,萧河让思铭备马,正欲出门。
乘着沉沉夜色,萧河二人来到了一处郊外的私人府邸前。
思铭抬头看了看这座府邸挂着的牌匾——廖府,而与萧河有些交情的世家子弟中,他不曾见过有姓廖的朋友。
虽是心中有所疑问,但思铭还是在自家主子的示意下,上前敲了敲门。
没等一会儿,廖府的大门便从里面打开了,露出一张令思铭颇为惊讶的脸来。
“妙善?你怎么会在这?”
妙善面色平静的瞥了思铭一眼,并未理会他,而是先向萧河行了礼。
“萧公子。”
妙善是高子瞻的贴身侍卫,既然他能出现在这,这说明高子瞻也在这。
思铭心中的惊讶缓和了一些,想着以自家主子现在的身份,确实也不能再光明正大的见某些人了。
而妙善一向对萧河敬重,与旁人不同,并未称其为青君。
只要与萧河亲近些的人都清楚,萧河不喜欢青君的名号,甚至是厌恶的。
只不过萧河很少将自己的喜好摆在明面来,跟从前相比,他变得更加沉寂了许多。
“子瞻也来了?”
见到妙善,萧河脸上露出一些淡淡的笑容来。
妙善并未急着答话,而是让出门来道:
“萧公子里面请。”
进了廖府才知道,这座府邸其实已经荒废许久了,庭院的杂草丛生,也被下人打理着除掉了不少。
只不过还没来得及移植栽种新的花卉草木,从而显得空旷寂寥了些。
妙善不比思铭糊涂,他知道萧河来这可不是为了见自家主子的。
所以他在前面带路的脚步刻意放缓了些,好在这晚萧河心情倒是不错,并未计较什么。
妙善犹豫了片刻,还是委婉的开口道:
“萧公子,中伯一事尚未平息,何不再等几日?”
思铭跟在后头,不明白妙善为何突然提起兰中伯。
更何况自家主子与兰中伯之子兰延青交情深厚,尽管兰中伯上吊自尽一事闹的整个凌天都疯言疯语不断。
但事发当日,兰延青并未回家,数日下来,禁卫军搜遍了凌天都大大小小可以藏身匿迹的地方,也没能找到兰延青。
也就是说,兰延青失踪了,到目前为止也是下落不明的。
这般想着,思铭突然心中一惊,抬头看向走在前面的妙善与萧河。
难道……
只听萧河脸上露出温和的笑,这是这几日思铭都不曾看到的笑容。
“已经两月有余,时候也差不多了,我再不来,只怕延青会生气。”
听到这话的妙善神情一滞,他晓得萧河与兰延青的交情并非常人可比。
可如今的兰公子,也并非昔日之人,只怕萧公子会失望了。
萧河没有察觉到妙善的沉默,只是又问道:
“这几日他胃口可好,身子没有消瘦的太厉害吧?”
妙善摇摇头,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机会见到兰延青,只能如实的答道:
“回您的话,这些日都是我家主子在兰公子跟前亲力亲为的照顾着,我们这些下人都是不允许在院内的。”
听到这话的萧河忽得停下了脚步,脸上的笑意收敛了,看向妙善的眼神冷淡。
妙善一愣,不敢直视萧河的目光下意识低下了头。
“你意思是说,高询经常来这里?”
听到这话的妙善心里一惊,知道有些事终究是瞒不住的。
“…..回您的话,我家大人也不是每日都来……”
萧河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眼眸里是遏制不住的风暴,冷声问道:
“高询现在人呢?”
妙善头上冒出细汗来,“……萧公子,要不您改日再来…..”
“现在就带我去见高询。”
萧河的声音不高不低,但落在妙善的耳里却格外的寒冷。
这时,一直跟在身后默不作声的思铭跟着开口道:
“妙善,请你带路吧,如果事情闹的难看,怕是你主子也会责罚吧。”
妙善一愣,想了想还是咬咬牙抬起头回道:
“还请跟我来。”
三人一路往里走,直至进了内院才瞧见屋里微微亮起的一盏烛火。
妙善堪堪停在院门外,并不想再往里走。
萧河只是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并不停留,大步朝里走去。
直至快要走到门口,才听见里屋传来噼里啪啦的摔砸声,以及落下一道响亮的耳光声。
他听见兰延青用哭至沙哑的喉咙,哽咽着咒骂道:
“恶心!恶心!恶心!”
“你滚!不要碰我!高询你让我去死,我求求你,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我真的快要活不下去了……”
屋内的兰延青撕心裂肺的痛苦,屋外站着的萧河僵硬住了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