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段从碗里舀起一筷子羊肉,“他会寂寞吗?一个假道士。”
关于裴再,小段实在没有弄明白他,他在羊肉汤滚滚的烟气中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随后把他抛在脑后。
一碗热腾腾地羊肉汤下肚,小段吃的浑身舒坦。
红红找老板打包一份羊肉汤,在小段的目光询问中,有点扭捏地开口,“我给柳杨带一份。”
小段上下打量他两眼,“带就带呗,含羞带臊的跟个大姑娘似的。”
红红小声说,“柳杨是姑娘家,她告诉我了。”
小段有点惊讶,红红说,“柳杨说,我帮过她,她不想瞒我,所以把她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这大雪天,她没赶得及回家,还在书院呢,”红红吭吭哧哧,“也不知道有没有一口热饭吃。”
小段把脸凑到红红面前,“兄弟,梁祝看多了吧。”
红红推开他,“你真烦人!”
小段哈哈大笑。
他乐颠颠地回到裴府,院子里,不鉴往绿豆的窝里铺了层褥子。
小段人还没到,身上的味儿先飘了回来。
不鉴皱眉,“一身羊膻味儿。”
“就您金贵,”小段呛不鉴,“不愿意闻你憋死。”
小段从小盒里抓了把绿豆,绿豆飞到小段身边,站在他手上。
“好绿豆,”小段喂给它几粒吃的,“你跟着我,我还拿你当信鸽,咱们大江南北随便飞。我不嫌你回来的晚,只要你回来就成。”
不鉴在旁边发出很不屑的一声嗤笑。
小段摸了摸绿豆,一指不鉴,“去,啄他!”
绿豆冲着不鉴就去了,啄他的头发和肩膀。
不鉴摆摆手,“惹不起我躲得起。”
裴再从外面回来,青纱缟冠,斗篷带霜,一身寒凌凌的回来。
绿豆直冲到裴再面前,小小地身体晃了晃,绕过裴再飞回到小段肩头。
“又在逗鸽子。”
小段歪着头给绿豆塞了点吃的,悄悄指着裴再,“去,啄他。”
绿豆不为所动,脑袋左看右看。
裴再走上台阶,拿了几粒豌豆去喂鸽子。
“这鸽子养好了伤,看着很精神。”
在他刚要碰到绿豆的时候,绿豆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裴再有些稀奇,绿豆最亲小段,换女也能陪它玩,连不鉴都能摸摸它的脑袋,只是不让裴再碰。
小段看乐了,他招呼着绿豆,“好绿豆,真乖,咱们这群人里数你最聪明!”
裴再失笑,他放下手里的几粒豆子,道:“你三叔公要启程回京了,明天出门去送他。”
小段摸着鸽子,“虽然天晴了,可是雪还没化呢,这能上路吗?”
裴再道:“过两天可能还要下雪,趁着这个空档先启程吧,他想在年前赶回京城。”
小段点点头,有点好奇,“你怎么知道过两天还要下雪,新平雪不多的。”
裴再走进屋,“看天色。”
小段背后嘀嘀咕咕,“您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呢。”
隔日清晨,蒙蒙的天光之中,裴再和小段在新平县外的三仙河送别康王。
三仙河水量大,不上冻,离得近了,还能听见流水哗哗的声音。
小段裹着厚厚的斗篷,风吹得人要睁不开眼,他跺了跺脚,看天边灿烂的朝霞。
康王坐在马车里,他叫小段过去说了几句话,无非都是些长辈的叮嘱,不许淘气,上进读书之类。
小段一一应下。
避开小段后,裴再走上前,隔着马车帘子与康王说话。
“小段是块璞玉,璞玉仍需雕琢,”康王道:“裴大人,这就要多劳你费心了。”
裴再道:“下官分内之事。”
“本王多嘴啰嗦一句,”康王道:“你是君子不错,却不能按照君子那一套去教养皇子。”
裴再沉吟不语。
康王以为裴再不懂,又开口解释,“小段是陛下唯一的皇子,家国之未来都系在他身上。即便长在民间,那是天家皇子,天家手段,该会的要会呀。”
天家手段,无外乎权术二字。
裴再捻了捻手指,家国之未来,先学的不是爱民如子,不是知人善任,却要先钻研权术。
他抬眼看向康王,心中发笑。
京城的人精哪个不钻研权术,钻研来钻研去,钻研的皇帝断子绝孙。
康王放下帘子启程了,裴再拱手以送。
小段走到裴再身边,裴再抬眼遥望康王车架,眼中分明透着轻蔑。
“回吧。”裴再道。
“着什么急,”小段道:“好不容易出来一回。”
朝霞满天,是个好天气,小段带着换女从山脚下的小路上山。
“我这么怕冷我都没说要回去,”小段道:“你也别老窝在家里了。”
这座山是当时小段遇见裴再的那座山,半山腰有个破庙,那个地方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
冬天上山,草木都光秃秃的,山头一片一片的树,叶子是褪了色的绿。地面趴着的草泛着褐黄色,没有春夏的生机,一条台阶因而露了出来。
这条台阶很长,修建了不知道多少年,中间一部分已经烂得差不多了,断断续续的夹杂着泥路。
下过雪之后泥路变得很滑,小段走了一会儿就后悔了。
他停下来,换女这时候说累了,走不动了。
裴再让不鉴把换女带下去,自己越过小段,继续往上走。
小段有些惊奇地看着他,“你还要走?”
“不是你说要到山顶的吗?”裴再道:“你要是走不动了,就跟换女一块下去吧。”
小段争一口气,他跟在裴再身后。
裴再的情绪有些变化,至少没有心情跟小段斗嘴,小段察觉到了。
到山顶已经是正午,小段大口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快速吸进肚子里,没一会儿就觉得很难受。
小段靠着块石头慢慢平复呼吸,他抬眼,裴再站在一块石碑面前。
碑上刻有北望山三个字,小段以前从来不知道这座山的名字。新平县附近的人通常叫它河后山,因为它邻着三仙河。
不知道是什么人爬上山,并在此处刻碑。小段漫无目的地想着,裴再还站在石碑边,往下就是悬崖。
“你要跳下去吗?”小段问他。
裴再头也不回,“如果你不从背后推我,我还不至于掉下去。”
小段磨着牙,“我真想把你推下去。”
裴再回头看他一眼,笑了。
小段走到他身边,倚靠着碑,看着裴再,“你现在能告诉我我的身份了吗?”
裴再看了他一眼,“你猜到了多少。”
小段锤了捶腿,“京城之中的大户人家,八成是官,而且是大官。父亲懦弱,嫡母善妒,还有个不欢迎我的叔叔。”
小段说着,笑了一下,“真是亏本的买卖,想骗吃骗喝,把自己骗进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裴再笑着道:“陷阱总是无处不在。”
小段盯着裴再看了一会儿,“所以我到底是谁。”
裴再垂下眼,看着小段。
在山上的风里,在正午的阳光里,小段注视着裴再,神情称得上郑重。
他不再玩你来我往的把戏了,诚恳地、干脆地向裴再要一个答案。
可是,裴再想,他有足够的能力去面对这个答案吗?
“你......”裴再刚开口,小段忽然把裴再往自己这边猛地一拽。
就在裴再以为小段真的忍不了了要对自己痛下杀手的时候,一支羽箭擦着裴再的手臂扎进地里。
两个人倒在草地上,四面八方的黑衣人围了上来,杀气凛凛,直冲小段和裴再。
小段和裴再立刻往下山方向的林子里跑。
黑衣人紧追不舍,耳边是嗖嗖传来的破空之声。
弩箭打在树上,裴再匆匆一撇,脚步不敢稍停。
“不闻呢!”小段喊:“你不是有个会使剑的高手吗?!”
“我让他去送你三叔公了,”裴再道:“总要保证人平安离开新平吧。”
小段大骂。
泥路又湿又滑,小段险些跌倒。
眼看黑衣人越来越近,裴再忽然伸手拽了小段一把,两个人一同倒向山坡,往山崖下的方向滚去。
小段抱着头捂着脸,手脚不知道撞断了多少树枝,一路滚到崖底,“扑通”一声掉进冰冷的河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