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再看他,“那你跟谁是一路人?”
昨日才下过雨,路上有些泥泞,小段穿了新的鞋子,他盯着脚下,净挑没人走过的,干净的路走。
“反正不敢说跟你是一路人。”小段道。
裴再笑着道:“怕我卖了你?”
小段哼笑一声,“怕我哪天被你卖了还觉得心甘情愿。”
裴再愣了一下,他看向小段,小段低下头,看着脚底。
干净的路踩上去,带起一脚泥,越走越沾,不一会儿两只新鞋子就沾满了泥,难走的要命。
小段有点烦,他站住脚,在旁边的石头上蹭掉了沾上的泥。
裴再看着他,告诉他,“走这些走过的地方,泥已经被带出来了,走着不沾脚。”
他在前面走,小段踩着他的脚印,路面很难看,但是被走过的人踩实了,不会再沾泥巴。
小段拎着衣角慢慢走,不管他什么时候抬眼,眼前都是裴再的背影。
这条路因此变得漫长又短暂。
小段面前的裴再停下来,小段从他的背后望出去,一块石碑立在崖边,石碑边还有棵树,枝丫长在风里,树枝上挂了些红绸,随风轻摆。
那树杈离悬崖已经有段距离了,小段咂舌,“这怎么挂上去的,不怕一不留神掉下去?”
不鉴道:“也有不怕死的。”
“这得多大的愿望啊。”小段看了眼身边的裴再,“看在你方才帮我引路的份上,我这个愿望,送你了。”
裴再道:“那我可要谢谢你。”
小段故作大方地摆摆手,问不咎要笔写字。
他捏着笔想了一会儿,再红绸写下得偿所愿四个字。
他祝裴再得偿所愿,作为裴再帮他引路的回报,这是他的某种不为人知的、与裴再有关的公平交换。
不咎撺掇不闻用轻功帮他们挂,小段也在旁边帮腔,他的余光里看到裴再拿着那红绸看了好一会儿,才下笔落字。
不闻最后还是用轻功帮他们挂上去了,几根红绸在风里轻摆,看着格外好看。
其他人下去之后,小段自己偷偷跑了回来,他用一根树枝够到了裴再的条子。
风大,把小段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他费劲地把那条红绸展平,红绸上面写,长命百岁。
他祝小段长命百岁。
小段看着看着,忽然笑了出来,他想,我现在为他去死也不是不可以。
入夏之前的某一天,郑防心告诉小段,罗三娘子搬出了喜鹊胡同。
她同从前的这些贵人朋友们都断了联系,几个丫鬟,愿意走的就走了。不愿意走的还跟着她。
她们搬到了榆钱坊,是租住的房子,京城价贵,想找个合适的宅子不容易。
榆钱坊之所以叫榆钱坊,是因为路口有一棵很大的榆钱树,不少小孩在树下斗蚂蚱。
隔着不远就是水塘,妇人们聚在这里洗衣服,也话家常。
罗三娘子端着木盆从一个胡同里出来,说话的妇人们霎时间停了下来。
一个人往旁边让了让,让出一块地方,罗三娘子就走过去。
她穿着粗布衣服,不施脂粉,越发显得眼珠子很黑很透。
罗三娘子显然不是受欢迎的那个,她也没所谓,低头洗衣服,做活很利索。
小段啃着一只酥梨,站在水塘边。水塘波光粼粼,小段的影子倒映在水塘上。
罗三娘子洗完了衣服,端着木盆回家。
小段在巷子口喊住了她,罗三娘子回头,有些惊讶,“十二公子?”
“叫我小段就行。”
小段走过去,罗三娘子脸上没有她一贯和煦的笑意,可能她并不是个爱笑的人,也可能是从前的生活透支了她所有的笑容。
她并不欢迎小段,但是小段毕竟帮过她,所以她也不好赶人。
到家门口,远远地,小段就看见门口跪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书生打扮,穿着儒衫带着方巾,罗三娘子狠狠拧了拧眉,神色冷淡。
书生见到罗三娘子,立刻上前,“织素,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也是为了你,我想娶你,没有钱我怎么娶你。”
罗三娘子淡声道:“你起来吧,别在这里纠缠。”
书生不愿意,“我都给你跪下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吧。”
小段在旁边抱着胳膊笑,“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跪一跪,要是能换来万两黄金,也也挺值当的。”
“你,你是谁?”书生被小段说的有些瑟缩,但是打量着小段不算强壮的身体,又重新挺直了身板。
“这是我们夫妻二人的事,与你无关。”
罗三娘子神情有些尴尬,又有些难堪。
门里小丫鬟推开一个缝,小段让罗三娘子先进去。
罗三娘子回去之后,小段走到书生面前,没等书生反应过来就给了他一拳。
“就你这样的,小爷在老家那会儿,一个能打十个。”
罗三娘子回到家,小丫鬟过来担忧地看着她,“小姐,你没事吧。”
罗三娘子愣着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把洗好的衣服晾了。
“我没事。”罗三娘子平静地说。
“真没事?”小段的声音晃悠进来,“别是心里想着哭吧。”
罗三娘子回头,小段进了院子,四处打量。
院子不大,都是土地,小丫鬟正在洒水,以免溅起尘土。水洒在了小段脚边,小段往旁边走了两步,“有点落魄呀。”
罗三娘子道:“听说你从前过的是孤儿的日子,怕是还不如我现在吧。”
小段笑起来,他坐在院子边的石磨上,半是感叹半是惋惜的开口,“三娘子,你聪明,也凉薄,何以还是过得不好呢。”
罗三娘子背对着小段,她紧紧捏着手指,吐息都有些颤抖。
“我没有过得不好。”转过身,罗三娘子已经恢复了平静,“我自己选的路,我认了,我也不后悔。你把软肋拿出去,就得做好受伤害的准备。”
小段咂舌,“这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罗三娘子看向小段,“你是聪明人,郑家公子,他们都是聪明人。我同你们周旋倒是从不落下风,可是,虚情假意的,有什么意思?”
小段沉默,那让罗三娘子觉得好像戳到了小段的痛楚。
小段帮了她,她不应该这么对小段,可是小段也看到了她最难堪的情景,这让她本能地选择迁怒。
“不聪明的人落得爱和伤害,聪明人就只有虚与委蛇。”
第40章
小段回去时已经是深夜,月牙弯弯挂在天上,夜风有点凉,但是吹得很舒爽。
裴再的屋子里点着灯,灯火将窗子上的回字纹映到地面上,在那里洒下一小块光尘。
小段走过去,敲了敲裴再的窗。
窗户打开,裴再在写字,他穿着家常衣服,模样慵散闲适。藏青色绉绸衣裳十分轻薄,衣袖折起来,松松搭在手腕上。
小段趴在窗户边看他写字,一幅字写完,裴再不大满意,觉得笔锋不够内敛,有些浮了。
小段冲他伸手,“写的不错,给我吧。”
小段喜欢这种字,有形而无骨,只给人留下飞扬肆意的印象。
裴再拿起来,撕掉了。
“啧,”小段说他,“也不是全无优点,何必这么苛刻?”
裴再扫了一眼小段,他的手上,关节有些红肿。
“救风尘,这折子戏,可有点俗了。”
小段收回手,不在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打着哈哈道:“没有的事,我就是路过,跟人打了个招呼。”
他掀开帘子走进裴再的屋里,裴再在收拾笔墨,小段走到水盆,洗了手和脸。
他把外衫脱了,坐在窗下的长榻上拆发冠。
裴再拿着药膏过来,小段已经把发冠拆下来了,扑腾着脑袋,狮子狗一样。
他歪着头,嘴里叼着红绳,自己把头发理顺了,系成一股发辫。
裴再牵过他的右手,给他上药。
小段盘坐在长榻上,左手撑着头,狭长的眼睛微微垂着。在烛火的映照下,他看向裴再的神态格外柔顺。
这种柔顺不是小段本来的气质,裴再很确定,有除自己以外的人对小段产生了影响。
“那个女人很特别吗?”裴再冷不丁开口,“你喜欢她?”
小段愣了一下,“别胡说,真的就是个朋友。”
小段皱起眉,有点抗拒提及这个问题,他想说些什么,又有些犹豫,神态是一种不常见的欲言又止。
裴再打量着他,有点好奇,“是喜欢她这个人,还是喜欢女人?我好想从来没有问过你这件事。”
“你也知道你没问过,”小段有点烦了,他收回手,“我说,你还要管我这种事?”
他避而不谈,这是正常的,人对自己喜欢的人总比对其他人更珍重些。
“这倒有些难办了。”裴再意味不明的感叹。
小段抬眼看他,“哪里难办?”
裴再靠近小段,一只手摁在小段的腿上,迫使他的双腿分开。他靠得很近,微凉的指尖拨开小段眼睛边有些乱的头发,顺着脸颊,捏了捏他的耳朵。
一个过于亲昵而轻亵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