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明月 第43章

“哎!哎!”他着急的叫了两声,伙计连忙来拦,唯恐乞丐冲撞了贵客。

裴再扶了一把小段,小段摸了摸手上的铃铛,迎着裴再的目光,又装模作样道:“还好酒没洒。”

他往前走,走了两步,停住脚,回头看。

忽然,他把酒坛往裴再怀里一塞,转头冲过去推开那两个伙计,拽起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乞丐看见小段,瞪大了眼睛。

他嘴巴一瘪,扑在小段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是瘦了一大圈的,小段几乎认不出来的红红。

红红原来圆乎乎的样子很好看,换女喜欢那个样子,所以她总觉得胖乎乎的有福气,反观小段就太瘦,总叫她担心。

现在红红瘦下来了,是生饿瘦的,或许还有惊惧交加。

夏天的傍晚,夜风明明吹得人很凉爽,红红却一定要裹着毯子。

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小段得知,过了年,红红和柳杨便离开新平县城去了徐州府。

在徐州府的时候,他们的钱花光了,或许也有一部分是被偷的,总之他们两个身无分文,陷入了困境。

拿着夫子临行写的信,他们在徐州府找到了夫子一位姓荆的旧友。

这位荆先生仅仅因为夫子的一封书信,就收留了柳杨和红红两个人,不仅供吃供住,还打听往来客商,为他二人寻找进京的机会。

“柳杨说,荆先生于我们有恩,况且行礼和盘缠都不够了,不如先在徐州府找个事做,既为报恩,也是攒点盘缠。”

荆先生的儿子荆楚,与他们年岁相仿,在州府的衙门里做事。红红和柳杨都是读书人,被荆楚介绍给衙门的师爷,帮着做些文吏事务。

“当时,徐州府在修整河堤,荆楚负责督建其中一段——说是督建,其实就是跑腿。”

“后来,后来有一天,”红红说着说着,不自觉哆嗦起来,“荆楚失魂落魄地回来,他告诉我们,河堤修得不对,用料比预计少了一半不止,这样的工程根本起不到一点防洪的作用。”

小段看向裴再,裴再眸色如渊,“修河堤的银子被贪污了。”

红红不住点头,“是。”

荆楚察觉到了这件事,于是很快就有人来灭口,他满身是血的倒在红红和柳杨面前。那时候,红红怀里揣着荆楚用命偷出来的一本账目。

“因为我们跟裴大人认识,所以荆楚把账本交给了我们,希望我们有机会到京城,能把这件事情公之于众。”

裴再问:“账目呢?”

红红看向小段,他经历过的事情并没有他讲述的那么轻描淡写,因为他现在简直像一只惊弓之鸟。

小段对他点点头,安抚地看着他。

红红慢慢道:“账目被我埋在城门外的石砖下面,我是从东安门进的城,城门南第一百六十七块砖下。”

裴再看向不咎,不咎道:“我这就去找。”

红红忽然从榻上跌下来,抓着裴再的衣服,“柳杨、柳杨她为了救我被抓了,我求求你想办法救救她!”

小段扶住红红,裴再道:“不咎去找账目,不鉴你带上人,和贺红去救柳杨。”

“如果柳杨还活着,务必把她带回来。”

红红松了口气,小段却抬眼看向裴再。

裴再转身出门,小段让换女照顾着红红,他追着裴再走出去。

“什么叫如果柳杨还活着?”小段喊住他。

裴再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但是小段从他的背影中看到了凝重。

“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各地雨水丰沛,黄河水比往年涨了丈余,不少地方都被淹了,田地里水漫的齐腰高,庄稼说是颗粒无收也不为过。”

裴再道:“过后不久,朝中有人提出,黄河大堤年久失修,黄河支流水道也多变化,是时候重修河堤,以备不测。”

小段皱眉,“这不是坏事。”

“修河堤是工部的事情,工部一直牢牢掌握在衡王手里。”裴再看向小段,“衡王是什么人,你不会不知道吧。”

小段倒吸一口冷气,“那柳杨......”

“账目没有拿到,他们即使抓了柳杨也不会轻易要她的命,”裴再道:“前提是,衡王没有失去耐心。”

小段眉头紧皱,他不对衡王的暴虐残忍抱有任何幻想。

“还有一件事,你也得知道。”裴再道:“衡王以修河堤的名义要走了三百万两,这么多钱,他会用在什么地方呢。”

第43章

这一夜过得极其漫长,红红不停地问小段,“柳杨会没事吗?”

小段拍了拍他瘦的突出骨头的肩膀,“裴再说她不会死的。”

红红问了很多遍,他心里不安,他需要小段给他一个确切的回答。

而小段,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裴再说她应该不会有事。”

“裴再已经让人去救他们了。”

“裴再有办法的。”

尽管小段不想承认,但他发觉他现在从没有过的依赖裴再。

等红红睡去之后,小段走出来。

竹影潇潇,裴再的屋子里灯火通明。

小段掀帘子进去,竹帘子哗哗响。他走到裴再面前,裴再在写字,他这一晚上不知道写了多少东西,砚台里的墨已经见了底。

“不鉴还没回来吗?”小段问。

裴再摇头,他点了点砚台,叫小段磨墨。

小段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把嘴闭上了,站在桌子边,苦大仇恨地开始磨墨。

他捏着墨锭,很用力,刮着砚台发出刺耳的声音。不均匀的墨溅了出来,弄得小段手上都是。

小段心里好烦,他撂下墨锭,用力擦着手。

“啪”的一下,裴再拿笔杆敲在小段的手上,敲得他手背上红了一道。

“干嘛!”小段不耐烦道。

裴再将他摁在座位上,干净的布巾沾了水,温温的,盖在小段手上。

他细细地把小段每一个手指头都擦干净。

“临大事须有静气,心不能乱,心一乱,做什么事都不成了。”

小段抬眼看着裴再,裴再一双眼睛沉静似深渊,他细致的缓慢地擦干净小段的手,拨弄了两下他手上的长命缕。

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裴再看着他,“去睡一会儿。”

小段窝在窗下的榻上,盯着灯罩子发呆,烛火的光在他眼里变得模糊而温和,裴再仍坐在那里。

小段睡着了,他是被声音惊醒的,醒来时身上盖着一个薄毯。

天还没亮,先回来的是不咎。

不咎拿到了账目,一页一页的账目,染着血沁着红,一笔笔银钱往来,后面都有印章做凭证。

这么一本东西,要砍的脑袋要洒的血足够染红河堤的每一寸土地。

小段抱着毯子坐在榻上发呆,天将明的时候,不鉴回来了。

他一身黑衣短打,背着浑身上下被血浸透的柳杨。柳杨还活着,血顺着她垂落的指尖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他们按照红红描述的两人分散的地方,奇袭了城外衡王的别院,在那里救出了柳杨。

“我们赶着救人,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只怕已经打草惊蛇了。”

“三百万两,这不是那么容易填上的亏空。”裴再站起身,看向天边浓重的化不开的黑暗,道:“该上朝了。”

这天的早朝,裴再的奏折如平地惊雷,炸开了不少人昏昏欲睡的眼睛。

皇帝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他皱着眉看向工部尚书,“可有此事?”

工部尚书额头一层薄汗,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臣冤枉啊!”

衡王站在最前面,“回陛下,贪墨河堤银两是大事,仅凭裴大人一面之词不够吧。即使有一本所谓的账目,可是一无人证二无苦主,如何就能断定裴大人说的是真的呢?”

衡王往后随意看了眼,“况且,御史台的巡按御史月月都有折子传回京城,没发现任何异样,跟裴大人说的,可是全然不同啊。”

一个监察御史立刻道:“衡王此言有理,若真有贪墨之事,断无可能瞒过巡按御史的眼睛。”

裴再淡声道:“账目上不乏御史台的同僚。”

御史中丞面沉如水,“既有此事,又是裴大人提出来的,无论如何不能等闲视之。依臣之见,宜立即着人前赴徐州探查明细。”

“若无事,虚惊一场,若有事,那便大白于天下。若是御史台真有人勾结贪污,罪加一等,绝不姑息!”

先前出声的监察御史面色有些发白,但还是扬声附和。

承恩侯一派与衡王作对,自然站在裴再这一边,“裴大人手中已有铁证,岂容你们花言巧语,糊弄了事!”

“铁不铁证的还需分辨,但是裴大人真是耳聪目明,徐州的事谁都不知道,偏偏裴大人先知道了。”

朝堂总是这样,事情争辩不出什么结果,就开始攻击人。

裴再敛目低眉,听着这出由他引出来的争吵,却没有再辩论一个字。

众人吵嚷不休,皇帝咳嗽起来,大太监忙扶起他,一面喊退朝一面喊大夫。

裴再则在衡王阴冷的目光中被皇帝留了下来。

太极殿里药味很重,皇帝服了药,又有太监送上来一枚金丸,皇帝就着黄酒服了,不多会儿,面色红润起来。

“裴卿,”皇帝摆手叫其他人都下去,问裴再,“贪污一事是真的?”

裴再道:“今日朝堂上所言,句句属实。”

皇帝生气,愤愤地捶着几案,“贪污,贪污,百姓性命相关的大事他们也敢贪污!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

裴再道:“陛下,此事宜彻查,河堤乃民生大事,不可有轻忽之处。”

“朕知道,”皇帝背着手,走来走去,“可是差,让谁去查?若是让太后的人去,只怕不管是不是都要把这件事扣在衡王身上。若是衡王自己的人去查,又能查出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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