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明月 第56章

第56章

下人跪在地上捧着铜盆,铜盆里的热水冒着热气,裴越之将一双手浸在热水里。

水烫,裴越之的一双手泡的通红。

他将手拿出来,在柔软的丝绸上擦干净,对着明亮的灯火查看。

弹琴的人手指修长,裴越之一直觉得自己的手不差,指尖的茧子纵是不好看,怎么也该引起人的一点怜悯之心。

下人拿来锉刀和药膏,“公子,真要磨掉这些茧子?”

裴越之看了他一下,下人自知失言,连忙改口,“裴大人。”

裴越之喜欢别人叫他裴大人,连近身伺候的人都要如此喊他。

“磨掉吧,”裴越之将手放下,“陛下不喜欢。陛下喜欢写字的手,不喜欢弹琴的手。”

十指连心,茧子磨掉之后露出通红的血肉,裴越之忍着疼,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他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眼睛,要揣摩眼睛每一点细微的变化,才能装出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气度。

他做这件事已经足够炉火纯青。

裴越之对镜子里的这张脸很满意,他勾起嘴角笑了笑,然而一笑起来,神韵全无。

模仿一个人的笑要比不笑难得多。

裴越之沉下脸,手上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皱起眉,看向举着锉刀瑟瑟发抖不敢动弹的下人。

下人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裴大人恕罪,裴大人恕罪。”

“摆出这一幅害怕的样子给谁看?”裴越之轻声道:“陛下对下人素来和善,你这么害怕我,是觉得我对下人太苛刻吗?”

下人磕着头,伏在地上, “是奴婢辜负了裴大人的教诲,奴婢心有不安。”

裴越之点点头,“这才对。”

他冲下人招手,下人爬到裴越之面前,裴越之看着他那双手,道:“这双手怎么这么难看,尤其是指甲,长成这个样子。把指甲拔了吧,让它重新长长。给你休息几日,不必跟着伺候了。”

下人都来不求开口求饶,颤抖着委顿在地上。

中秋前几日,小段出宫了一趟,去找红红。

红红下了值,天已经昏黑了,小段接了红红,俩人在路边找了个摊子,要了两碗羊肉汤。

红红当了官,把爹娘也接来了京城,他爹娘到京城,说是要享清福,到底闲不住,风风火火地把自家的肉脯开了起来。

红红还是那样,喜欢追着柳杨。

“柳杨真是跟姓裴的一门出来的,人家眼里就没有儿女私情。”小段道:“你喜欢她喜欢了那么久,够痴情了,该放手就放手吧。”

“不要。”红红说:“当初是你跟我说的,让我缠着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乐意等。”

小段吹了吹羊肉汤,“你老追着一个人走,多累呀。”

“不累呀。”红红捧着脸,“追着她走我高兴,你不晓得我一抬眼就能看见她有多开心,也不用我自己去找路啦,何乐而不为呀。”

今晚月色不错,刚刚天黑,月亮就出来了,又大又圆,挂在高空。

红红对月抒情,“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小段却不抬头,“你知道人家是不是把你引到沟里去了。”

红红哼了一声,他低下头喝汤,抱怨道:“这儿的羊肉汤味儿不正,没有新平的好喝。”

“不识货吧你,”小段道:“新平的羊肉汤是拿鸭肉混的,这会儿让你吃上正宗的了,你还嫌弃。”

“怎么这样啊。”红红嘟囔了几句,道:“可我还是觉得新平的好喝。”

“贱皮子。”小段骂红红,但是他也没喝完。

羊肉汤馆俩人分开,小段溜溜达达往回走,路过不咎家附近,便去敲不咎家的门。

不咎不在家,仅有的一个老仆说不咎这两日总是忙到很晚。

小段犹豫着要不要去不鉴家串门,老仆告诉他,今日就是不鉴急匆匆截住下值的不咎,将他带去刑部了。

去了刑部,看来是忙正事。

忙正事好,总比俩人没事凑一块强。小段不用猜都知道这两个人会聊什么,缅怀缅怀裴再,骂一骂裴越之,再捎带上说几句小段。

小段也不见外,闲庭信步般走进不咎家。

小段很少来不咎这里,不咎家地方不大,家里唯一一个老仆也很安静。

这让小段有些意外,不咎是个爱说话的人,他在家里的时候跟谁说话呢,还是说,连不咎都变得没那么爱说话了。

他走上台阶,站在廊下。明月洒下银辉,竹影深深,倒影在地上,摇来晃去。

这片竹林吸引了很多鸟,叽叽喳喳叫个没完。

忽然哗啦一下,一群鸟都飞起来了,小段看过去,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的一只很凶的鸟,正在张牙舞爪地驱逐竹林里其他的鸟儿。

月光下,陡然冲出来的鸟儿身上闪烁着翠绿色的冷光。

廊下的帘子随风轻摇,有人走到小段身后。小段没有回头,他盯着竹树上的那只鸽子,盯得眼睛发酸。

天爷,可千万别。

“陛下。”那个人叫他。

小段忽然觉得某一场雨又淋在了他身上。

他转过身,看到一袭青灰色的长袍,月光将他分成一明一暗两部分。他素色的发带被吹动,和着细细的发丝,扬起又落下。

小段很慢很慢地看过去,裴再负着手站在那里,神情从容。

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仙风道骨,好像身上某种沉重的东西消失了,那让他变得格外轻松自然,随时随地都能踏月而去。

“陛下。”裴再安静地望着他。

不咎和不鉴从外面回来,还在说着话,看到廊下的人,都一下子愣在原地。

不鉴简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公子,你回来了?”

裴再招手叫绿豆落在窗边,道:“路过京城,回来看看,没想到今日不咎不在家。”

不咎也愣了一下,他磕磕绊绊的解释道:“这几日事忙,回来的都晚。”

裴再点点头,转过头仍看着小段。

不鉴缓过神来,一口气跑到裴再面前,简直喜出望外,“公子,你真的回来了!”

不鉴有很多话要说,他想问裴再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没有来信,这次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他一个人快要说出了一群人的吵闹,然而小段独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总觉得裴再是死了,也总是这样跟别人说,于是看见一个活生生的裴再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不免生出一种诈尸的感觉。

“其实,”不咎看看小段的脸色,“公子给我来过信,他游历各处,探访新律令的实施情况。我想回信,只是公子居无定所,只能等着他来找我们。”

“哦。”小段应了一声,裴再关心新政的实施,这很正常。

裴再同不鉴说话,余光总不自觉的落在小段身上。

小段站在柱子边,没想从前一样站不直似的斜倚着柱子,他低着头,眼睛盯着回廊一角,肩膀微微塌着,像是在发呆,或者思考。

小段好安静,安静地裴再有些不适应。

“青州的事我听说了,你做的不错。”裴再对不鉴说完,看向小段:“陛下统筹全局,也很厉害。”

小段看了裴再一眼,又淡淡挪开视线。

不咎看了看小段,问裴再:“公子后面可有什么安排,若是不急,不如在京城多留一段时间。”

裴再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并不着急走。”

不鉴喜笑颜开,“那最好不过了。”

不鉴看了小段一眼,埋怨道:“还好陛下没有把公子的宅子赏人,不然公子回来都没地儿去。”

我现在就去把宅子拆了,小段漫无目的想,告你的黑状去吧。

“陛下要留着赏人,倒也无妨。”裴再笑着对不鉴道:“总归是你们君臣要商议的事情。”

他没有偏帮着任何一个人,把小段和不鉴归为一起,自己归在另一边,这是个很妥帖的做法,只是他又变得置身事外了。

“宅子没动,”小段说:“就是没打扫过。”

裴府是真没打扫过,院里没人管的草木疯长,竹子长得郁郁葱葱。

推开门,一阵尘封了很久的味道扑面而来,裴再走进去,房间几乎维持着离开前的布局,只是把该收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裴再打了水,说:“洒扫一下吧。”

他自己干,有条不紊地擦洗灰尘,归置桌椅。

小段站在门边看,看了一会儿,只好也跟他一起干。

他把桌子上的灰尘扫掉,捂着鼻子咳嗽,一边干一边想,早知道找人收拾收拾了。

到月上中天,屋里总算干净了,小段从抽屉里翻出半盒枳实香,他把香粉洒进香炉里,驱散了屋子里沉闷的味道。

咕噜咕噜的水壶响,裴再把热水倒进铜盆里,兑了凉水,叫小段过来洗脸。

房间里所剩的蜡烛不多,因而整间屋子并不太亮,到睡前,就只剩半根蜡烛放在床头。

床只收拾出来了一张,两个人背对着躺在床上。

起先只是沉默,呼吸声交错着。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呼吸声就开始重叠。

裴再房间的这张床,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人了。老木头不知道那里坏了,总是吱呀吱呀的响。偶尔撞的狠了,发出一声近乎不堪重负的声音。

小段手肘撑着身子,一只手撩起头发,喘着气骂了一句,“老东西。”

裴再扶着他的腰,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是在骂自己。

到后半夜,云收雨散,小段浑身黏腻腻的,背对着裴再面向墙里,平复着呼吸。

快要睡着的时候,裴再忽然开口,“这几年过得这么样?”

小段睁开眼,盯着墙壁看了一会儿。

去你大爷的,小段说,“还行。”

“怎么忽然想回来了?”小段问。

裴再翻了个身,枕着胳膊,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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