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明月 第58章

“我觉得比起白皙漂亮的一双手,或许陛下更欣赏勤学苦练留下来的痕迹。”

裴越之抿紧了嘴巴,不言语。

裴再是个做惯了夫子的人,言语总是不自觉就让人信服,他说可惜,好像真的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裴越之一言不发,不知道是哪一步开始就落了下风。

第58章

“手是他自己的,他想怎么样都可以。”

小段开口说话,对裴越之是回护的态度,“我知道你学琴不易,想要手好看一些也无妨,都好。”

裴越之几乎是立刻松了一口气,他看了眼小段,低下头去笑了笑,“陛下不讨厌便好。”

裴再不说话,站在一边。

小段屏退宫人,裴越之不用小段吩咐,自觉地便退了出去。

“这么在意细枝末节,可不像你裴大圣人的作风,”小段信手抓起博古架上的九连环晃了晃,“看来不鉴已经在你面前说过裴越之的坏话了。”

裴再面不改色,“毕竟是陛下身边的红人,有所争议也是在所难免。”

小段盯着裴再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回来是因为裴越之吗?”

“你怕我因为裴越之跟不鉴等人离心,所以赶着回来调停?”

裴再笑了笑,道:“依我拙见,裴越之还不至于如此吧。”

小段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当然不是因为裴越之,真正使我与不鉴君臣离心的,另有其人啊。”

裴再不说话了。

“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他非得追问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咎和不鉴也想知道,但他们不像小段,咬死了不肯松手。

裴再仍是那个说法,“顺路。”

小段嗤笑一声,他绕过书案,坐进圈椅里,懒洋洋地抬眼看着裴再,“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到这份上再说谎话就没意思了吧。”

他笑着挖苦裴再,到底还是有点忍不住,“这个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

裴再看着小段的眼睛,小段的眼睛是锋芒外露的眼睛,他从前看着裴再,狐狸一样,未语先笑,几分多情。

但他此刻紧盯着自己,狭长的眼皮绷紧了,显出一种咄咄逼人。

这样的目光,不像对故人,倒像对仇人。

裴再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不知道我回来对你来说,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哈,”小段道:“你还有会不知道的事情?”

裴再不语,他不是个举棋不定的人,当日决定离开小段,走的果决而迅速。他摘掉了送给小段的长命缕,断绝书信,没有给小段留下任何一点关于他还会回来的幻想。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说忘记一个人,至少也该习惯身边少一个人。

他应该在这个时候回来吗,叫裴再来说,有无数个不应该回来的理由。

小段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身上的劲儿一下子松了。

“当然是好事。”半晌,他开口,靠着椅背,神情了了地看向窗外,“故友重逢,怎么能不是好事呢。”

阳光还是那样明亮,安静地落在小段和裴再之间。

小段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坐直身子,把条案上的东西扒拉扒拉,摸出一支朱笔,“正好今天的奏折还没批完,你要看,都给你吧。”

他把这些东西推给裴再,走到次间躺在榻上。

裴再看着他挪来两个大迎枕,将绒毯蒙过头,背对着裴再睡了。

裴再走到书案边,把歪歪斜斜总摞不到一块的折子整理好,随后将大大小小几支毛笔挂回笔架。

砚台边一点墨溅了出来,裴再抽出砚台底下压着的东西,发现那是一本册子。

册子乱七八糟的,墨迹一团一团,上面的东西东西很杂,满满好几张都是人名,记的哪个大臣又来找他不痛快。期间零星夹杂着一点出宫找红红和看换女的提醒。

小段的字写的不好,他当时学写字的时候就没学好,看见了裴再年轻时候的字,非它不可。

那种字张扬轻浮,无甚神韵,一眼看过去,只觉字都在纸上飘着。

裴再不自觉皱着眉,字写的不好,这无论如何也是他做夫子的失职了。

他开口要叫小段,抬眼却看见小段已经睡着了,他的一只胳膊搭在榻边,手指微微蜷着,不自觉抽动了一下。

裴再盯着他的手指,忽然觉得自己的手指也抽动了一下,指尖连着的一根线,在心里轻轻拨了一下。

裴再低下头,握着笔静了静,压下所有的情绪。

小段午睡睡到了下午,他一起来,嘴里发苦,嗓子发干。

一杯温热的茶水适时递到他手边,他接过来,大口大口喝光了。

小段睡得头发蒙,抬眼看见裴再。裴再又给他倒了杯茶,他撑在榻上,伸手却不是接茶,而是抓住了裴再的手。

杯子晃了晃,一点茶水溅了出来。

小段的目光逐渐变得清明,从裴再脸上落到他抓着裴再的手上,然后他一下子松开手。

裴再问:“还喝水吗?”

小段没说话,他使劲搓了搓脸,打了个哈欠。

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爱睡觉,裴再想。

他刚离开京城的时候,借住在山里的道观。山间安静,但他总是醒的很早,洗漱洒扫修道,把这些事全做完,天也才蒙蒙亮。

于是他搬一把椅子坐下,一边觉得自己真是不适合修道,一边觉得这一天太漫长。

“折子都批完了?”小段问,他从榻上下来,看见他的书案被收拾地井井有条。

小段随手拿起一本折子,里面的朱批同小段的字迹几乎一模一样。

小段读到奏折上裴再模仿自己的字迹写下的老匹夫,忽然乐不可支。

“裴再,我现在相信你是真的在隐居修道了,比以前强多了。”

裴再道:“比以前强?”

“当然了,”小段奚落道:“以前你看到这一笔字,肯定要开口教训。现在不错,修道了,平和了,也不摆夫子的架子了。”

裴再不生气,他笑了笑,道:“陛下也很有长进,朝堂已经完全是陛下的朝堂了。”

小段公然在奏折里骂这些大臣老匹夫,大臣们不仅不觉受辱,还真就拿起老匹夫的架势,跟小段争论起事情来,寸步不让。

小段不在意的那些东西,权势、地位,好像这些人也不在意了,他们为之争论的是更为深远的事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裴再越发觉得他的离开是对的了,“换我当日留在京城,朝堂未必能有这番新气象。”

小段脸上的笑倏地消失了,他冷冷地看着裴再,半晌,嗤笑一声。

“我看你修道的功夫还是不到家,什么时候再潜心修一修,把自以为是和自作主张的毛病也改了。”

裴再心知又惹了小段不快,他躬身拱手,轻声道:“谨遵陛下教诲。”

小段神色已经完全冷淡下来,“活干完了,你可以走了。”

他在书案后坐下,把两边整齐的奏折都扒过一遍,心里烦得要死,“我的笔呢,谁动我笔了!”

裴再道:“在右手边。”

“真是稀罕,翻来翻去翻不着!”小段用完笔,顺手往左前方的砚台边一撂。

“你还不走?”小段恶声恶气。

裴再盯着屏风后的琴看了一会儿,道:“这把琴能给我吗?”

小段莫名其妙地看着裴再,“这是人家裴越之的琴。”

“我知道,”裴再道:“所以想请陛下给个恩典。”

小段打量裴再,“你要琴干什么,也想精进一下琴艺?”

“那倒不是。”裴再想,琴是好琴,坏了可惜的。

“这也不说那也不说,”小段冷笑,“裴再,你干脆去当哑巴吧。”

裴再只好道:“就当我想学学裴大人,如何能让陛下不生气。”

小段嗤了一声,“一开口就是假话,裴再,你还真不如当个哑巴。”

裴再心里叹口气,拱手又向小段拜了拜,“求陛下成全吧。”

小段拿起一本奏折,道:“等我问过裴越之吧,裴越之脾气好,他会同意的。”

裴再走之后,宫人们便都回到太极殿里,各司其职。

今日陛下落得清闲,天昏黑的时候他忽然来了兴致,叫人在太极殿前投壶。

陛下是投壶的好手,太极殿的宫人也爱玩,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宫人个个都能把投壶玩出不一样的花样。

陛下玩了一会儿,就不玩了,让宫人们玩。

他自己躺在一把藤椅里,翘着腿,撑着头看宫人们嬉笑玩闹。

裴越之站在廊下看着众人,陛下会玩的东西有很多,投壶是能登大雅之堂的,他还有一枚玉做成的骰子,转不起来,只是好看。

陛下是会玩骰子的,只是赌博之风在宫里不能开,他就只好去找别的乐子了。

裴越之看向小段,小段冲他招手。

宫人搬来椅子,裴越之在小段身边坐下。

小段手边放着一份奏折,他把那份奏折拿在手里敲来敲去的,时不时翻开看看。

奏折不是什么重要内容,小段不拦着裴越之看,裴越之忽然“咦”了一声,道:“这批复,不是陛下写的?”

小段有些惊讶,“你看得出来?”

湳楓 裴越之点头,“很像,但跟陛下的字不一样。”

小段笑了笑,道:“是裴再写的。”

裴越之愣住,“是裴公子代笔?怪不得下午的时候,殿里不许旁人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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