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明月 第65章

不咎犹豫了一下,道:“他一直嚷着要见陛下。”

不鉴和不咎一起看向小段。

温暖如春的室内,小段撑着头,懒洋洋的窝在榻上。他一个人占了半张榻,毫不客气地挤着不鉴这个伤者,半眯着眼睛,好像下一刻就要睡过去。

他还没说话,裴再就道:“裴越之偏执太过,易走极端,谁也不能保证他会对陛下做些什么,陛下还是不要去见他的好。”

小段“唔”了一声,道:“那身契......”

裴再道:“裴越之与康王世子纯粹以利益联合,身契是康王世子同他交换的筹码,如果康王世子得知裴越之出事——”

不鉴紧跟着道:“那康王世子肯定坐不住,或许会派人联系那个姓姚的。”

裴再点头,“把裴越之的事透过康王世子知道,然后盯住康王府,应该会有所收获。”

小段哼笑一声,“有人帮忙动脑子就是好啊,照你说的做吧。”

裴再看了小段,似乎想说些什么,顾忌着不鉴和不咎都在,他没有把话说出口。

不鉴握着一把叶子牌,他把身上的薄毯掀开,问小段:“你不热吗?这屋里的炭火太多了吧。”

小段丢出两张牌,“外面下大雪呢,不烧炭你等着冻死。”

不鉴看向裴再,裴再一向体热,他觉得裴再肯定受不了。

话还没开口,不鉴就发现裴再穿的很单薄,数九寒天里也只有一件单衣。

他兀自琢磨了一会儿,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叶子牌输给了小段。

裴再把写完的字装订成字帖,那字帖是给段谷冬学字用的,小段盯了他一会儿,嗤笑一声,“你真是当夫子有瘾,我不听你的了,你就换了个小的。”

裴再顿了顿,抬眼看向小段,“有吗?”

小段睨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

小段没去见裴越之,裴越之知道了这件事后,似乎死心了。

他告诉不咎,身契他可以交出来,但他要安全离开京城,到时候,身契会交到裴再手里。

裴再答应了。

裴越之府里的人已经全都遣散了,偌大个府邸,只剩下一队看守他的禁军。

依照裴越之的要求,裴再入府后,禁军便都撤走了。

一连几日雪没有停,庭院里的雪盖住了杂草,厚厚一层。

裴越之待在屋子里,穿着崭新的棉衣,不多的行李放在旁边。他身上还有伤,面色有些苍白,动作十分缓慢。

裴再走进来,门开合一瞬,透出一点亮光。

“今日天气不怎么好,行路怕是有些艰难。”裴再开口,裴越之低着头,一动不动。

裴再打量着裴越之,从他整齐的装束到他简单的行李。

“陛下还是不愿意见我吗?”裴越之忽然开口。

裴再觉得有些疑惑,“你为什么会觉得陛下愿意来见你,他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你背叛了他,他不说憎恶你,就已经是心软了。”

“他也恨你吧,”裴越之抬眼看着裴再,“他恨着你,不也舍不得你吗?”

裴再微愣,裴越之继续道:“陛下是个有点孤单的人,只要他见了我,他就会想起我的好,他会舍不得我的。”

裴再紧皱眉头,小段是个孤单的人吗,在他人生的前十八年,无父无母的孤儿小段,和路边的野狗都能做朋友,他怎么会孤单呢。

但小段的确变得孤单了,裴再忽然发现,他以为他的离开为小段补上了最后的缺口,然而他竟然又造成了小段另一个弱点。

裴再忽然觉得很生气,他看向裴越之,语气很冷,“你口口声声说一心为陛下,这会儿又把身契当做保命的手段了。也对,他没有来,你也不必再用身契唱卧薪尝胆的戏码。”

裴越之的神态有一瞬间的扭曲,“裴大人,你不觉得你太高傲了吗?你看不起我,你连我对陛下的这点爱都不允许,裴再,你凭什么!”

他忍不住站起来,看着裴再,“我对他怎么不是真心?那是陛下,谁能不爱陛下,谁能不爱那样至高无上的权力!”

“裴再,你只是运气好,你先遇见他。裴再,你也嫉妒我,我敢说爱,你敢说爱陛下吗?”

裴再眸光微动,他说:“我追随着他。”

裴越之猝然沉默下来,只是盯着裴再,目眦欲裂。

咔哒一声,有人从门外上了锁,刺鼻的火油的味道传来。燃烧的火把扔过来,火焰立刻燃烧了起来。

裴再环顾四周,看向裴越之。

裴越之的面色渐渐缓和,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没想到吧,你也被我算计到了,你毁了我的一切,我死也要拉你陪葬。”

裴再沉默片刻,“你觉得我会没有后手吗?”

“或许你有,赶得及吗?”裴越之道:“我现在要你死,你的后手来了,也就是找到你的尸体。”

裴越之笑起来,几乎是哈哈大笑。

裴再盯着他,忽然道:“你没打算走。”

“走?”裴越之笑道:“我走哪儿去?裴大人还有个修道的地方,还有个想走想走,想回来就回来的地方,我能有你这么好的运气吗?”

裴再神色出奇的冷静,“你也不打算死,费这么一番力气同康王世子搭上线,求着他帮你死,你觉得我会信吗?”

裴越之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裴再打量着整个房间,窗户已经透出火苗的影子,烟渐渐浓起来,有如实体一般滚动。

“这房间里有密道。”裴再很笃定。

裴越之不笑了,他握紧身上的匕首。

“你身上有伤,”裴再道:“走动都困难,别想着挟持我。”

裴越之咬着牙,“我不会告诉你密道在哪儿的。”

烧断的帷幔落下来,裴再淡淡看了一眼,道:“那就一起死。”

比起裴越之装出来的疯癫,裴再平静的面容下,才有一颗狠得无所不能的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裴越之面上越来越稳不住,“你想死吗裴再,宁肯死都不肯放了我!”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活着。”

与裴越之对峙的空档,裴再还分心想了想他的话,他不止一次想过自己的结局,如果不是寿终正寝,那么他最好的结局就是为他的理想,为他的一生所图,为小段而死。

裴再忽然坐下了,像他平常坐而论道的样子,对裴越之道:“既然大家都要死在这里了,你不如把身契的下落告诉我。”

裴越之难以理解,他觉得裴再才是那个疯子。

裴再只说:“我答应他的事总该做到。”

门被撞开了,掀起烟尘无数,外面还在下雪,庭院里飘着的,分不清是雪花还是灰烬。

小段站在门口,对上裴再的眼睛。

火灭了,折腾半晌,每个人都是一身烟灰。裴越之被押下去了,小段看见了他,但是没跟他说话。

裴再走到小段面前,小段挥了挥手,咳嗽了两声。

他抬眼看裴再,深深望了他一眼,忽然道:“出去走走?”

裴再看了看满院子的狼藉,点了点头。

他们出了门,大街上繁华热闹,人来人往中,他们两个人像是大海里的两滴水,小段觉得自己完全隐藏在人群里,他和身边这个人的爱恨情仇都变得很轻很轻了。

一家酒馆挂出酒幡,小段拐进去,随意挑了个桌子坐下。

桌上还有上一位客人没收的花生皮,小段把花生皮往旁边拢了拢,叫小二上壶酒。

裴再看着他的动作,没说话。

“我听到你跟裴越之说的话了。”小段看了他一眼,有点好奇的问,“你在裴越之面前总不喊我陛下,是不是在你心里其实不把我当陛下。”

“陛下对你来说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身份,扔掉这面大旗,其实你关心的是我这个人。”小段露出一个小狐狸一样的笑,“这次我比你聪明,你心里有我,被我发现了。”

裴再看着他含笑的眼睛,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小段倒了两杯酒,另一杯推给裴再。这还是他原来喜欢喝的酒,裴再想,小段的声音缓缓传来,他问,“裴再,你说怎么会有一个人愿意为我死,却不在意我的心呢?”

裴再怔了一下,忽然抬眼看向小段。

“我一直有点恨你,你知道吧,”小段转着酒杯,语气称得上从容,“你总觉得有些事我吃一次教训就学会了,所以你对我下手特别狠,一点也不留余地。”

“你跟裴越之说,你追随我,但是在我心里,这条路一直是我追着你走。”

“我没觉得累,我觉得这样很好,”小段晃着脑袋,想了想,肯定地点点头,“我真的觉得这样就很好。”

“我真正恨的是......”小段停顿了一下,他看了眼裴再。

裴再望着他,轻声道:“抛弃,你恨我抛弃了你,在你心里,绝对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

他都知道,小段想,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小段笑了一下,低下头抹了把眼睛,“我们从不谈论那些事情,爱或者喜欢。这没什么问题,你裴再就是不在乎爱不爱这件事的。”

“但是现在我觉得,也许是你在委婉的告诉我,不必对你报以太高的期待。”

裴再看着小段的眼睛,他看到一双有些平静地,近乎衰老的眼睛。

竟然有一个人的时间是被另一个人带走的,裴再忽然觉得惶恐。

小段喝了口酒,摆弄着桌上的花生壳。

“裴再,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裴再望着他,“我想看你过得好不好。”

“真话?”

“真话。”

小段笑了,道:“我信了,有你这句话,我对我自己有交代了。”

小段站起来,他低着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吐出一口气,将僵直的脊背站直。

“就这样吧,”小段轻声道:“裴再,我对你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第66章

雪大的迷眼,裴再慢慢走进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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