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无论成功与否,卫无瑕的命,都到了尽头。
成功,卫无瑕与卫国忠臣一同殉国。
失败,那些人也绝容不下卫无瑕。
同样,无论成功与否,卫无瑕都将名声扫地,此生积累的宽仁纯善之名,都将在一朝丧尽。
事后,除了亡国之君,卫无瑕只怕还要再担上一个暴君之名。
这是一件卫无瑕能做到,也只有他能做到的事。
心中猜测成了真,宁悬明只恨为何卫无瑕会如此聪明,反应这般敏捷,伤病只伤他的身,却从未残他的心。
“……最初相识时,我记得你只想潜心礼佛,不问世事。”
“如今,你可还愿意回到最初?”宁悬明轻声问。
做逃兵虽可耻,但却是眼下最安全,最轻松的道路。
卫无瑕抱着他,“我既身在此位,便要担其责,怎能偷逃。”
宁悬明:“明月山庄的人就要到了,即便没有你,一切也能安定下来,一个前朝亡国之君,并没有那么重要。”
“可那会有更多本可避免的无辜伤亡。”卫无瑕抬眸,静静望着他,微微弯唇,笑容恬静安然。
“尽我所能,为百姓做力所能及之事,也是悬明一直以来的准则,如此,我也才是你心中的天子,你爱的无瑕,不是吗?”
宁悬明摇头,他眼眶泛红,喉中也好似被什么堵住,张了张唇,却如何也发不出声。
卫无瑕伸手抚过他的脸颊,微凉的指腹擦过,宁悬明方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自己已是满脸泪痕。
宁悬明倾身狠狠咬上卫无瑕的唇……
“当日你与我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是你说的倾心,是你主动靠近,是你许的誓约。”
卫无瑕双目已是通红,终是一滴晶莹,自眼尾滑落。
宁悬明轻颤的声音仍在耳边。
“我不知什么天子。”
“只知自那日起,卫无瑕便是我的夫君。”
夜色仿佛将天地都遮掩,红尘世事,山河人间,皆隔绝在这红绡帐暖之外。
白首未至,情深已苦。
第101章 有玉无瑕
红烛泪短,良夜难长。
欢情过后,二人谁也无心入睡,卫无瑕披衣起身,提笔蘸墨。
宁悬明也起身上前,“你写什么?”
卫无瑕:“罪己诏。”
宁悬明站在他身旁,看着他在诏书上写自己才德不够,登基以来少有作为,以致百姓困苦、民生凋敝而不得解脱,更有乱臣贼子兴风作浪,屠戮百姓,他却无能为力,一切都是他的过错,今以死谢罪,并诏天下,若有平叛慕容,为他报仇者,即卫氏恩人,以江山酬谢。
越青君不想继承卫氏的政治遗产,但未必会拒绝这道为他正名的诏书。
虽是锦上添花,却也算是一份功劳。
“你拿着它,待见到人时,便将它交给他。”卫无瑕叮嘱道。
“还有一样东西,并不在宫中,在我将朝臣请进宫后,你便悄悄出宫,去我给你说的地方,拿到它,你便能在新朝立足。”
字字句句,皆是他的安排与嘱托,纵然没了他,也会将宁悬明的未来安顿好。
宁悬明并不想听,若非因缘巧合,他连卫氏的朝堂都没多少兴趣,更遑论无他牵挂的新朝。
可不知为何,好似命运冥冥中注定,他都是那个最合适的人。
他改变不了卫无瑕的想法,也不舍弗了对方心意。
宁悬明握着诏书,将它抓得越紧。
“你将什么都安排好了,除了自己。”他语带轻嘲,神色也带着几分伤情。
然而到了此刻,事情已经成了无法改变的定局,
当天边终于出现一丝晨光,卫无瑕派人去各位朝官家中传话,邀他们入宫。
他也在宫人的侍奉下,换上衣裳。
梳洗罢,将宫人打发出去,卫无瑕看向宁悬明,殷切叮嘱道:“之前与你说的,可都记住了?”
宁悬明点头。
卫无瑕关切道:“事不宜迟,你若再不出宫,就要出不去了。”
闻言,宁悬明知道这是卫无瑕担心自己阳奉阴违,不按他的安排做事,不由忍着难受道:“既不放心,何不留下看着我?”
卫无瑕默然。
宁悬明见状,终是闭了闭眼睛,深深呼了口气,上前拥住卫无瑕,语气缓了下来,“不急,还有时间。”
此时的他再没有昨夜与方才的尖锐,唯有将伤痛与难过都收进心中的内敛,好似对现实的妥协,也似对眼前人的成全。
正如宁悬明有自己坚持的信念,卫无瑕也有自己肩负的使命,为国舍身是他身为天子,身为卫氏子孙的责任。
而为宁悬明安排好一切,是他身为夫君爱侣对他的款款情意。
对天下的情,对宁悬明的爱,皆是卫无瑕的心意。
尊重卫无瑕,是他作为至交知己对他的成全,阻拦与不舍,是他作为伴侣对对方的深情。
他们都没有错。
宁悬明抱着他,眷恋地依偎在卫无瑕颈间,闭眼嗅闻着对方身上的药香。
“……无论如何,也要让我送你一程。”
卫无瑕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将他圈在怀中,越收越紧,举止间皆是对他难舍难分。
然而时光无情,越是眷恋,便越是短暂。
一名宫人站在殿外禀报:“陛下,各位大人已经到了。”
纵使心中再有诸多不舍,一番挣扎过后,二人也只能缓缓松开彼此。
宁悬明望着卫无瑕,倾身轻轻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今日无法陪你前去。”
“只好在此祝君德满功成,心无遗恨。”
卫无瑕握着他的手,流连许久,却终是凉意未暖。
“也愿你万事顺意,余生安好。”
卫无瑕步履艰难地走到门口,终是未能忍住回了头,四目相对,泪眼朦胧。
卫无瑕缓缓闭眼,低头拭泪,抬步离去,再未回头。
直到再见不到对方身影,宁悬明眼中泪水才从眼眶滴落,溅在地上,了无痕迹。
吕言走上前,“郎君,马匹已经备好,您看何时启程?”
*
天子召集朝臣,商议开城投降一事。
说实话,其实并未出乎朝臣们的预料。
无论之前天子如何态度强硬,试图抵抗到底,真到了生死存亡之时,也会妥协。
众人皆这么想。
因而今日宫中派人传话,他们谁也不曾怀疑,便换上衣服赶往宫中。
“臣等参见陛下!”
众人齐齐向天子行礼,不出意外的话,这大约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向卫无瑕行礼,双方心中皆如此想。
越青君抬眼看去,也不知其中究竟有多少人早已经投靠了城外那慕容岚。
“怎么只有诸位爱卿?其他人为何没来?”越青君故意问道。
实际上是他请的只有这些,如此说,不过是打消在场人疑虑。
其他人却以为那些人或不愿投降,或已投靠了别人,或弃官而去,或不再将天子放在眼中,又或是真病了,因而并未前来。
到了此时,他们自然也愿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将天子惹生气了,对方又改了主意,决定负隅顽抗到底该怎么办?他们可都还想着挣点功绩,在新朝立足。
“近期天寒,各位大人许是病了。”有人为没来的人开脱。
幸而天子今日心中烦闷,纵然不悦,却也懒怠追究,吩咐众人在席上坐下,便未再提起其他人。
“国都被围困,却无人救援,以致今日朕与诸位爱卿竟要沦为前朝君臣,皆是朕的过错。”将责任揽于自身,是卫无瑕一直以来的习惯,到了今日,也未曾改变。
“逆贼凶恶,天下多是乱臣贼子掌兵,陛下也是无可奈何,迫不得已。”底下人宽慰道。
自登基后,卫无瑕对待臣子当真无话可说,他几乎未杀人,即便是受尽攻讦的臣子,也不过是丢官免职,唯一杀的人,不过一个太后,还是为了朝廷安稳,迫不得已而为之。
因而即便到了此时,这些人或真或假也愿意与天子上演一番君臣忠义,以慰天子的心。
“今日请诸位进宫,朕心中很是愧疚,亡国之君,实在无颜面对诸位。”卫无瑕满脸惭愧道。
底下人心中也不太好受,若是可以,他们当然愿意在性子更宽和仁善的卫无瑕手中做事,而非那残暴酷烈的慕容岚。
且慕容岚乃边地少民,中原人对边人向来鄙夷,让他们认这样的人做天子,实在是将中原人的颜面往地上踩。
可形势迫人,不投降就是死,他们既不想死,那便只能忍受其他了。
“然京城百姓的安危,诸位爱卿的未来,都比朕重要,舍弃一个天子,若能安定朝野,便是值得。”卫无瑕淡淡一笑道,神色言行皆是真心。
底下臣子无不动容。
“能侍奉陛下一场,是臣等之幸!”已经有人泪洒当场,“待到百年后,愿与陛下再叙君臣之谊。”
卫无瑕让宫人为席上众人斟酒,“能有诸位爱卿相伴至此,才是朕的荣幸,今日与诸位痛饮,不枉君臣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