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上百官只觉得如在地狱,彻骨生寒,饶是今日乃钦天监挑的好日子,深秋之日也悬着太阳,他们也感觉不到半分暖意。
祭台之上,宝鼎之前,那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就伫立在众人眼前,带着前所未有的威势,以足以决定所有人命运的身份。
是梦?
还是他们中了毒?
一定是今早出门时迈错了脚,才让他们走入这荒诞的世界。
回到今早,重新再走一次就好。
一定……一定是这样。
此时此刻,他们恨不能自己就是个睁眼瞎,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就做个被糊弄的傻子,也完全不想知道新朝天子长了一张和前朝末帝一模一样的脸啊!
没错,直到此刻,大多数人也只认为此人与卫无瑕不过是长了一张同样的脸而已。
越青君与卫无瑕是同一个人的念头在脑海中不过出现了一瞬,就被所有人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怎么可能!
卫无瑕是什么人?卫国皇子。
纵然从前二十年低调透明,但到底也是正经皇子,偶尔也会出现在人前,也算在京城注视下长大。
越青君是什么人?南地草莽。
明月山庄发展势头那么猛,能是一朝一夕就完成的?其中必然要耗费大量精力,莫说两地相隔之远,卫无瑕根本不可能顾及,就算可以,他的身体也决不允许。
身体状况,自然也是另一个印证的重要因素。
卫无瑕在时,可是日日请平安脉,也并未刻意固定哪位御医,若说其中有猫腻,有御医是天子的人,故意为之遮掩,此时场上御医也不必露出这般惊骇的表情,为倒地组添砖加瓦。
毕竟御医年纪偏高,且并未遭到越青君清除,平均年龄远超其他部门,即便平时身体保养得当,比寻常人抵抗力强,在面对眼下情况时,也只有头晕目眩的份儿。
几乎是与吕言同样的思路,他们也考虑起了卫无瑕与越青君是双生兄弟的可能性。
毕竟二人除了那张脸,其他地方再无相同之处。
至于都对宁悬明非同寻常?
双生子心悦同一人,这不是很正常吗!
总之,越青君绝不可能是卫无瑕!绝不可能知道他们从前在卫无瑕没死时就有异心,绝不可能被他们胁迫禅位,绝不可能知道他们所有黑历史!
他们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越青君就只是越青君。
也只能是越青君。
吕言难得没有低调收敛,反而目光悄无声息地将场上众人扫了好几遍,直到一一将他们震惊骇然的表情欣赏个遍,他才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
吕言觉得自己逐渐奇怪。
入宫为宦只是让他身体有残缺,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心是完整的,健全的。
直到如今,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越青君折磨得逐渐变态,成为了那种爱看他人笑话丑态的阴暗老公公。
从前宫中就不缺这类人,尤其在冷宫等地,年长且毫无期盼的老太监,沉迷于欺辱他人为乐。
他也要变成那种人了吗?
陛下,算您狠……
即使在心里,即使是骂人,他用的也是敬语,再不敢有从前肆意在心里蛐蛐卫无瑕的模样。
前朝旧臣们人心惶惶,震惊无措。
新朝功臣们一头雾水,几脸茫然。
吕言低头暗喜,心满意足。
唯有越青君与宁悬明。
二人神色比之方才,并无太过明显的变化。
便是宁悬明眼底微掀的波澜与震动,也都在片刻之后,如投石的深潭,荡过几圈之后,便逐渐减弱,再无涟漪。
好似将一切情绪都收敛其中,自我消融,瞧不出分毫。
面具被他握在手中。
另一只手却覆上越青君的脸,在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上轻轻抚摸。
从额头至眉眼,从颧骨到鼻尖,从下颌到唇峰,逡巡流连……
所幸现场众人大多都沉浸在自己混乱的情绪中,自顾不暇,也未对宁悬明逾矩冒犯的举动提出质疑。
即便有人注意到了,也只当自己今日瞎了。
笑话,宁悬明是什么人,也是他们敢质疑的吗?!
现场一度太过混乱,守卫在附近的士兵都不得不更靠近了几分,免得发生动乱,他们无法及时阻止。
宁悬明将眼前这张脸寸寸抚过,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指腹下熟悉的触感足以让宁悬明确定,这张脸曾经被他欣赏过、抚摸过,再无他人。
一月以来的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终于在此时尘埃落定。
心中竟忽然一轻,好似压在其中的一块巨石忽然消散。
他收回手,低下头,双膝曲跪于越青君身前,双手捧着面具,举过头顶,呈与越青君。
清润的声音如从前般舒缓从容,只是少了几分独属于卫无瑕的温柔。
“臣,参见陛下。”
“万岁,万万岁。”
旌旗招展,钟鸣阵阵。
他跪于天子脚下,却对越青君未发一言。
有他带头,底下乱了一阵的百官们似也终于回过神来,当即仓促跪下,匆匆行礼,“臣等参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越青君无视场下众人。
他只垂下头,望着眼前人。
眼中未有出乎意料的神色,反而有种意料之中的轻叹。
他亲自将宁悬明扶起,之后才是对其他人的随口一声:“平身。”
*
新朝初立,国号为景,年号昭明。
开国之初,越青君便提起屠刀,对京城诸多臭名昭著的人家砍了又砍,京中有名的家族几乎没几家落下。
前朝皇室全数废为庶民,抄没家产,连皇陵都在私下让吕言夜里带人去将大量金银珠宝偷偷搬来。
为此,吕言第一次偷偷在心里将越青君骂了个狠的。
时下讲究事死如生,对死者的尊敬发自内心,盗墓这种事,不仅下作,还会损失阴德,将来到了地府都不安宁。
可越青君似乎丝毫不受影响,纵然是这种缺德事,他也做得理直气壮。
卫无瑕一波带走的那些人家原还想在新朝这里露个脸,争取能在新朝站稳脚跟。
登基大典之后,所有人匆匆忙忙送了厚礼进宫,几乎将大半家产送上,当晚便连夜慌不择路地离开了京城,滚回祖籍。
无数人不明所以,知道真相的人却是闭嘴不言。
越青君在短短半月里,将卫无瑕时想干不能干的事,统统干了个遍。
国库收入疯长,内库也堆满了金银珠宝,完全不够放,还不得不多开了几间宫殿。
户部的人忙得脚不沾地,所有人都埋首公务,只偶尔偷偷看一眼宁悬明。
暗自在心中敬服一番。
从前他们羡慕嫉妒宁悬明,从登基那日后,却彻底没了这种念头。
招惹这样一个/两个人,宁悬明得到优待,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完全是他应得的。
自那日后,无人敢提起新君那张脸与前朝末帝一模一样这件事,众人都只当自己不知情,平日里即便是言语机锋,眼神流转,也从不敢流露半分。
他们比越青君更不愿意提起。
见越青君不提,他们自然也装模作样维持现状,只是告老告病之人空前的多,不必越青君想办法,那些人便主动给新人腾位置。
越青君发派下去的事情也都竭尽全力完成,不敢有半点懈怠,朝政空前平稳。
百姓不知内情,只当新朝新气象,加之免税三年,对刚登基的新帝感激万分。
百姓不知天家事,越青君与卫无瑕的关系,终究也只是少部分人的烦恼。
至于越青君究竟是不是卫无瑕,这个问题无人想问,也无人敢问。
……除了宁悬明。
当宁悬明这日下朝后并未离开,而是难得逗留宫中时,便有眼尖心灵的小内侍跑去向天子禀报。
不需要人领路,宁悬明款步行走在熟悉的宫道上。
物还是从前的物,人也是从前的人。
却什么都变了样。
重新来到思静殿外,却见头顶的匾额已经换了个名字。
“朝暮宫。”
他无意识念了出来。
随在身后的宫人赶忙道:“是陛下钦定的名字,亲自题的字,应当取朝朝暮暮之意。”
宁悬明动了动唇,轻笑一声道:“昨日看书刚到朝生暮死,天子应当不似常人,旁人都说朝生暮死,唯有他能朝死暮生。”
宫人卡壳,当即垂首不言,心中却在暗自拜服,如今天下唯一能将天子身份挂在嘴边,且嘲讽天子朝死暮生的人,应当也只有宁侍郎了吧。
踏入殿中,宫人便未再跟随。
宁悬明环视一圈,殿内陈设几乎没有明显变动,一如一个多月之前。
他却未在里面见到越青君。
刚要转身出去时,却见一道身影站在殿外,不知何时到来,也不知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