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悬明一愣,好似当真将这事给忘了。
金玉满堂是卫无瑕所有,在卫无瑕身死,前朝覆灭后,本该收回朝廷,然而宁悬明这个曾经半个主子还在,且瞧着极受新帝厚待,下人们也不敢自作主张,只好一直拖着。
宁悬明垂眸凝思片刻后道:“原是无瑕之物,如今前朝皇室所有,皆收回宫中,金玉满堂也不应例外,你们上报便是,日后自有人管账。”
宁悬明连自己的官职都不要,怎会对金玉满堂还有所留恋。
……其实还是有的,不过留恋的并非金玉满堂,而是两年前,他曾见过的火树银花。
一场无瑕动情,一场诱他春心。
宁悬明眉眼有一瞬柔和,却在下一刻想到越青君,面上那一抹浅浅的温柔又收敛起来。
往事历历在目,从前浓情蜜意,如今却都成了笑话。
他试图告诉自己,过往皆是虚假的,是某人出于不知名目的做的戏。
然而什么样的戏,能在与他相识两三年,同床共枕一年多,都没露出任何痕迹?
又是什么样的戏,能蒙蔽他的眼睛他的心?
宁悬明向来敏锐,若当初若真有半分假意,绝无可能直到卫无瑕死,他也没有半点感觉。
自越青君回来,自对方展露身份,宁悬明已经将往事在脑海中一一回忆了个遍,然而毫无破绽。
这也是他至今,即便知道越青君就是卫无瑕,也无法完全割除卫无瑕,无法将卫无瑕当成越青君的原因。
这便是越青君的巧妙之处。
他并非全然演戏,而是用自己对宁悬明的感情,融入了一段故事,一个人物中,因而故事虽只是故事,却也是真心真情。
因为他爱宁悬明,所以卫无瑕的爱才完美无缺,天衣无缝。
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语,都是真情流露。
以假乱真还会被戳穿,以真绘假,又如何能分辨。
宁悬明被骗三年,半点不冤。
他闭上眼睛缓了半晌,这才将心绪压下。
却也仅仅是暂时压下,从未被抚平。
眼前处处都是熟悉景色,每每勾起往日情景。
宁悬明觉得闷,起身出府。
行走在街上,看着沿街叫卖的小商小贩,往来行人,林立的商铺,分明是喧闹市井,宁悬明却反而安定心神,脚步都慢了几分。
几个小孩儿在街上打闹穿行。
“快点!快点!就在前面,晚了就没有了!”
一个小孩儿身形略胖,动作迟钝,不小心撞上宁悬明的小腿,反倒把自己撞倒在地。
“不好意思大哥哥。”
宁悬明伸手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下回小心点。”
小孩儿见他没生气,匆匆追着同伴跑了。
“还有没有?给我留一个!”
宁悬明有些好奇,走近一看,却见几个小孩儿站在面具摊前争来争去。
“最后一个了!这个我要买!”
“卖给我吧,我给双倍!”
宁悬明探了探头,见他们争的是个黄色的蝴蝶面具。
第一眼宁悬明只觉得眼熟,下一刻却听到摊主的声音:“别抢别抢,还有呢。”
边说,便从麻袋里又拿出几个同款,“来一来看一看了!好看的蝴蝶面具,和贵人同款!”
宁悬明:“…………”
顿时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合着是做不成金的。就刷了颜色相近的涂料。
没有黄金,也还有黄铜,但对于面具摊来说,即使是黄铜,也根本卖不回本。
几个小孩儿心满意足离开,一路还在玩闹,“我有面具了,这回我要当皇帝!”
“我们也有!我们也要。”
“哎呀,想当皇帝也可以,不是还有个死了的吗,你当死了的那个。”
死了的……
宁悬明心上又中一刀。
万万没想到,出来散心不成,反倒被扎心。
好似世上所有人都认为卫无瑕已死。
少数人假死当真死,绝大部分人是当真如此认为。
如此,也难怪越青君直白地告诉他,卫无瑕不可能再回来,事到如今,天下又有谁还会记得卫无瑕呢。
包括卫无瑕本人。
宁悬明转身欲走,迎面却遇上一人。
对方见他看来,远远便拱手行礼,“宁先生今日逛街,好兴致,没有官职可算轻松了。”
这话倒也不错,自越青君登基后,朝中规矩大变,首先便是官员上值时间,再不似从前,上午半日,下午走人,缺席也是常有的事,如今朝中明确规定上值时间从早上辰时到下午亥时,只有多没有少,不适应可以请假调整,再不适应便直接走人。
但这话自眼前人口中说出,就不那么合适了,毕竟,对方可是新朝的人。
宁悬明也向薛辞玉回了一礼。
“阁下今日休沐,便不打扰您休息了。”
薛辞玉却没走,“不急,不急。”
“说起来,我与宁先生也是有缘,我兄弟几人从外地赶来京城,又从京城流落至南地,相隔千里,竟也有幸相识,便是难得的缘分。”
宁悬明微微挑眉,“薛大人来过京城?”
薛辞玉点头,“是啊,若非来京城,我们也未必会遇见圣上,更未必有如今成就。”
宁悬明心中微动,知道薛辞玉的用意,但不得不说,宁悬明也被对方的话吸引,哪怕明知道对方想做什么,也只得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
“原来如此,不知薛大人与圣上的渊源始于何时?”
“两年多以前,当时族人困苦至绝境,若是圣上晚一日出现,我兄弟几人就要跟着告示投军了。”薛辞玉想了想说。
宁悬明仔细回想,很快便想起来是什么时候,竟恰好是他与卫无瑕相识不久。
明明那时便有越青君,可对方却仍以卫无瑕与他相识,莫非那时对方还未想过更换身份?
不对……那时越青君便在暗中聚集人手,若非早就有所打算,也不可能短短两年多便有此成就。
“我等初入京城,不知京中人事多矣,近来听说些许风声,想着宁先生在京城日久,想请先生解惑。”
宁悬明微微垂眸,负手而立,“风声而已,过耳便散。”
“薛大人只需知道,世上绝无死而复生之事。”
“天子姓越,名青君,那便是越青君。”
纵然将天子全名挂在嘴边,薛辞玉面上神色依旧如常,“受教了。”
“多谢宁先生。”
二人告别后,宁悬明并未再多停留,而是直接回府。
外出不过半个时辰,便遇上官员,宁悬明深感京城是个是非之地,若他继续就在此地,恐怕麻烦不断,说不定,还会对天子有所影响。
宁悬明自觉虽与那人有些旧怨,但为天下安定计,他也不愿自己的存在对越青君不利。
想了一夜,宁悬明终究提前下定决心,收拾东西,离开这里。
翌日,他便与管家安顿好府中事务,又让下人备好行李马车,打算择日动身。
然而才过半日,当晚夜里,府上便出现了一道不该出现在这儿的身影。
宁悬明看着越青君,心中一叹。
他知道这府上皆是对方的人,便是计较,也根本计较不过来,于是直接绕过所有没必要的过程,直接道:“不知今夜阁下前来有何要事?”
他的公务已经交接,官印也收回,应当没有什么疏漏才是。
越青君笑了笑,缓缓上前两步,虽仍与宁悬明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却到底多靠近了几分。
“原想再晚些给你,但时间不等人,再晚些,只怕就来不及了。”他的目光落在院中为宁悬明准备马车行李的下人身上,意有所指道。
宁悬明神色不变,“应当未有规定,辞官后不得离开京城?”
越青君点头:“当然,你去哪里,都是自由的。”
很难说是什么心情,反正不是高兴,但也不像不高兴。
好似有一口气,忽然凝滞在一半,吸不进来,也呼不出去。
越青君不约束他是好事,可对方如此作为,倒真越发证实,此人有意断绝过往,将卫无瑕的一切都抛弃,包括自己。
如此看来,一直抓着过往不放的自己倒显得有几分可笑了。
“这是我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越青君伸手,将一册账本递出。
宁悬明不明所以接过,翻开来看,发现这竟是南地各地的民生现状。
其中剑屏县放在第一页。
上面显示,在过去一年里,剑屏县无论是人口、商业、农产……都有了极大的增长,医疗也有极大改善。
宁悬明边看这本册子,边看越青君,看一眼册子,看一眼越青君。
最后将它合上,眉眼略带疑惑问:“这是何意?”
他隐约想起一年之前在剑屏见到的情景,相比那时,册子上写的,已是勃勃生机。
越青君上前一步,微微一笑道:“悬明忘了吗?当日还是你与我做的约定,若京城再无逐食,南地也不可再有乱心。”
宁悬明想起来了,但还是不知越青君用意,眼下再看当日约定,未免过于可笑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