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越青君重重咳了几声,仿佛要将吞入肺腑的河水都咳出来。
此时的越青君,一时竟仿佛变回了卫无瑕的模样。
宁悬明有一瞬间的失神。
而就是这一瞬的失神,让越青君逮到机会,连眼睛都没能彻底睁开,眼前的身影也尚未彻底清晰,他却已经开口:“是我不对,早知如此,就该晚点再醒,好让悬明有足够的时间欣赏我的身体……”
即便大难不死,即便生死危机,越青君也能一句话破坏气氛,化紧迫危险于笑谈间。
宁悬明握紧手中腰带,很想将它直接丢在这人脸上,然而对方如今才刚醒,也不知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后遗症,要让他立刻起身脱衣,却是万万不能。
半晌,他终究再次伸出手,三下五除二将越青君扒了个一干二净,把自己已经烤的七七八八的外衣丢在越青君身上。
“赶紧遮住,阁下的千金贵体,但凡被我看上一眼,都是我占了便宜。”
山间吹来一阵冷风,几乎要将凉意吹进人的骨头缝里。
越青君浑身颤栗,然而那双腿在水里泡了太久,此时仍未能彻底恢复,只能无力地躺在那里。
他听话地将外衣穿上,虽无法驱寒,却好歹能遮羞,维持聊胜于无的体面。
他动作不疾不徐,察觉到自己双腿的异样,也没露出半分惊慌之色,只轻轻扯了扯唇角,浅浅笑了一下,“能让悬明欣赏,是我这具身体的福气,无论你想再看多久,我都可以,且不收利息。”
宁悬明将越青君身上的湿衣裳架起烘烤,皮笑肉不笑,“多谢阁下出手大方,不过并不需要,我对旁人的身体不感兴趣。”
才刚勉强度过危机,越青君才醒没一会儿,二人便又针锋相对起来。
说针锋相对也不对,越青君从未对宁悬明出刀,宁悬明的锋芒也徒有其表,从不见血,二人之间不能算针锋相对,刀剑相向,只能算小孩子过家家。
越青君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是一口气太急,让他再次咳了起来。
他觉得主角光环是真的有用,否则分明是一同跳河,宁悬明醒来休息过后只是有些虚弱和疲乏,其余什么事也没有,而他醒来却是身不能动,腿不能移,如今还要仰仗宁悬明,看对方脸色说话。
虽然他从来也不看就是了。
若此时是别人,那自然是岂有此理,可他是越青君,是亲自赋予这份主角光环的人,当然不会觉得老天偏心,区别对待,只觉得满意。
纵然被宁悬明怼上几句,可在这河边石滩,半边身子吹着冷风,半边身子烤着火堆,一冷一热,半睡半醒时,越青君也难得觉得浑身放松。
对宁悬明的冷嘲热讽也并不在意。
“今日大难不死,还多亏了悬明。”越青君道。
“不敢当,是陛下洪福齐天,天命在君。”
宁悬明并不揽这个功,毕竟他从来觉得越青君说得那些话都是奇奇怪怪,逻辑诡异,纵然之前勉强相信了那么一下,此时却也将之抛诸脑后。
他不知从哪儿寻来的草药,将其嚼碎了敷在越青君左臂的伤口上,又撕下一块烘干的衣服,将伤口包好。
伤口没有及时上药,还泡了水,极易感染,眼下条件有限,也只能如此。
幸而如今天气较冷,温度偏低,极大降低了伤口感染的可能性。
也幸好箭上无毒,否则即便宁悬明的主角光环再有用,此时也只能束手无策,给越青君收尸。
望着手臂上被包扎的伤口,越青君忽然弯了弯唇,眼中流露出些许怀念,“当初悬明与无瑕滚下山崖,也有这一出,如今竟仿佛往事再现。”
“回想过去,分明仿若昨日,转眼却已是两年前。”
宁悬明闻言,神色有一瞬怔然。
他抿了抿唇,垂下眼眸,紧了紧手中木棍,粗糙的木棍咯得手心微疼。
“……你不是不承认无瑕,也不愿提起吗?”
越青君转眸看他,笑道:“我并非是否认过去,只是想让你将卫无瑕与越青君分开。”
“事实上,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经历过的就是经历过,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轻易抹去,当做不存在,我又没有失忆。”
你竟然还知道?!
宁悬明不知多少次在心中暗恨,此人分明对什么都心如明镜,却总爱装聋作哑,装模作样。
“只是那时无瑕刚走,你满心满眼皆是无瑕,我若不狠心点,坚定点,你只怕如今还将我当做卫无瑕,无法从与卫无瑕的过去中走出。”越青君解释道。
“我当然可以不管不顾,只要与你在一起就好,可那样问题并没有解决,隐患一直存在,你迟早会发现,我并非纯白的卫无瑕,而那时你若再想离开,就再难挽留。”
只有把滤镜打破,跟过往割裂,一次又一次将宁悬明从过去拽出来,强行让越青君以强势霸道的姿态出现在宁悬明面前,宁悬明才能看得到越青君,才能在心里抗拒之前,让越青君先一步留在他心里。
哪怕是以一个并不美好的形象。
那也是真的他。
宁悬明怔怔半晌,望着越青君的目光有些意外与失神。
“你……”
“你竟还会条理清晰地说人话?”
他意外的并非是越青君说的内容,而是越青君竟然能说出这么正常正经,思路清晰,逻辑完整的话来。
这些时日以来,此人神经病的形象已经在他这里深入人心,如今竟然恢复成了一个正常人,如何不让人惊叹。
越青君:“……我倒也没有真的身患脑疾。”
他只是心病。
宁悬明不得不承认,越青君说得有道理。
至少如今他再见到对方,想的绝不是卫无瑕,而是越青君。
不过短短数月,甚至未过半年,对方在自己眼中,便全然从卫无瑕的形象中脱离,大半都要归功于对方锲而不舍地强势刷存在感与定期犯病。
宁悬明曾经还怨越青君狠心,狠心将卫无瑕抛弃,而今,他却全然没了从前的想法。
卫无瑕是卫无瑕,越青君就是越青君,并非是越青君将卫无瑕抛弃,而是前者绝不可能变成后者。
宁悬明见不得他得意,“纵然我与无瑕只有不到三年,却也觉得他的性情胜过你百倍讨喜,无论你做什么,都拍马不及。”
越青君不见生气,反而笑了,十分真心,十分愉悦的笑容。
“能让你喜欢,就不枉费我付出的心血。”
没有谁喜欢长时间戴着面具演戏,能将一场戏演上快三年,都只是为了宁悬明而已。
宁悬明心中将二者拿来比较,可即便宁悬明对卫无瑕爱重深情,对自己不假辞色,越青君也从不嫉妒卫无瑕。
他为什么要和自己的礼物争风吃醋?宁悬明越喜欢卫无瑕,他只会越高兴。
越青君从前说这话,宁悬明只觉得心堵,如今再听,宁悬明却已经相信了话里的真心实意,也能隐约明白越青君的想法与心理。
心中不由划过一丝怅然。
原来从摘下面具后,越青君与他说的每一句,都字字真心。
只是曾经只觉得荒谬,如今却……
如今却……百般滋味,心绪难平。
“昨晚你抱着我跳河时,可有想过老天爷不保佑,你我当真遭遇不测?”
越青君坦然一笑,“何必要想呢?”
“若主角光环有用,你我幸运地活了下来,自然皆大欢喜。”
“若真有什么意外,那么与你死在一起,于我而言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他弯了弯眉眼,“毕竟,我曾经许过你,生死同衾,此时赴约,也算荣幸。”
什么江山天下,什么黎民百姓,在他心中的份量可以忽略不计。
脱离了他的笔,这个世界依然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命运,有没有他,并没有那么重要。
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在意的,唯一完全属于他,也只有宁悬明而已。
有宁悬明在身边,他便拥有整个世界,即便是面对生死,他也能从容淡定。
宁悬明心头一震,手中的木棍久久未动,火舌已经燃起,引得宁悬明回神后不得不丢下这一根,重新捡起一根,搅动火堆。
胸腔中的心跳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方才那一瞬间汹涌而来的情绪差点将他淹没。
一道酸涩自心间升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流遍四肢百骸,让他喉中堵塞,半晌难言。
却并非是从前的酸苦,反而更像是喜极而泣。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一个“我”好似瞬间将人带回了夫妻情浓时,缠绵悱恻的情意,自心中死灰复燃,迅速燎原。
时隔数月,越青君终于再次承认卫无瑕,拾起那被遗留搁置许久的过去。
第118章 温言软语
晨光渐起,云霞微明。
宁悬明借着晨曦之光,在河里捞了几条鱼烤了,勉强给一夜未进食的两人填了填肚子。
吃饱喝足,越青君便干脆闭眼睡觉,不见丝毫紧迫和着急。
宁悬明微微拧眉感叹,“你竟还睡得着?”
眼下二人不知流落到何处,如何能与人汇合,刺客会不会寻到这里,越青君的身体也需要治疗与休养,更不必说,远的还有京城通敌之人,边境有突厥作乱……种种麻烦,都亟待解决。
此人就半点不担心?
越青君掀了掀眼皮,“我如今这情况,除了休息,恢复体力,又能做什么呢?”
如今他行动不便,刺客不来便罢,若是来了,便是此时就走,也未必能走脱,这里没有大夫,就算想治伤,也要等进入城镇。
至于其他事,那就更远到他如今鞭长莫及,又何必再提。
“悬明,折腾许久,想必你也累了,不如也过来一起睡。”
并非是越青君有意占便宜,而是事实如此,如今虽进春日,但天气仍然偏冷,尤其此时他们已经到了北地。
林间树木,河边流水,皆为这份冷意添砖加瓦,在这荒郊野岭,若想取暖保存体温,两个人一起睡是最佳选择。
哪怕如今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兴许都要为了现状妥协。
可偏偏是他们。
可偏偏是他们。
看着越青君坦然自若,诚心邀请的模样,宁悬明心想,自己果然还是不够大公无私。
若他当真心无旁骛,就该同意越青君的建议,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越青君这位天子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