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刚炼气入门,正按照玄真心法,边学练剑、边学炼剑。因炼剑炉高温难忍,他就用敲废的陨铁打出三片扇叶,拧在一起,以初级清风术循环吹动,如此造出一个简易的前世风扇。
师父一发现,就好奇地把简易风扇拆开又还原,一步步详细询问,兴致勃勃地赞叹了很久。那日的裴牧云怎么想得到,短短三日后,师父就造出了可吹出冰风的冰扇,效果几乎等于前世空调。
星归道长特别擅长举一反三、发散活用,从此走上机械发明的不归路。
师父过于厉害,裴牧云这个现代人,在师父面前也只有叹服的份。
“如何?不错吧?”陷入思绪的裴牧云忽听师父问。
裴牧云向来言简意赅,夸赞却诚心:“巧夺天工。”
醉心调试的白眉老道闻言一愣,发现乖徒弟看错了地方,好笑道:“那都造完了。说的是这个。”
裴牧云循声看去,发现是个前世煤油风灯似的机械,金属架,五彩琉璃罩,但罩子里没有灯,装着谷物和豆子。
“这是?”
白眉老道絮絮给乖徒弟讲解:“家里不是有这么些猫么,这帮小东西,可歹毒呢,去年造的那个喂鸟箱子,就是定了时辰自动放粮出来那个,它们倒好,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算准时辰,藏箱子里等鸟来吃粮,一咬一个准。让我招心了好些日子。这回造了个不定时辰的,这个凹槽,鸟一啄它,里头齿轮轴承带动,每次往外推出来半两粮,怎么样?”
裴牧云懂了。
机械喂鸟器。
裴牧云:“甚好。”
星归道长放下黄铜扳手,摘了手套捋胡子,促狭地眨眼问:“怕我又造个城、造个大老虎呢吧?”
裴牧云想了想:“师父豁然。”
白眉老道笑了一声,打趣徒弟道:“你啊,你不是不豁然,你是性子太善,你若不为天下整日发愁,师父怕是早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亲眼见证一回白日飞升。”
师父这王婆卖瓜未免太过,裴牧云听得无奈:“师父。”
白眉老道笑着摇头。
玄真派传到他望星归这一辈,之所以就剩他一个光棍掌门,并不是门派没落,而是玄真心法太过挑人。上任掌门险些没能在离世前找着徒弟,他望星归本是一介散修,被玄真剑意挑中时已年过半百,这种放在别的门派堪称异闻的情况,在玄真派收徒传承中却并不少见。
玄真派自有派情在此,故而他万万没想到,轮到他自己收徒时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捡一个有一个,还都是天下难找的顶级资质。
他琢磨过,大约是这辈子捡了太多流浪崽子,多少攒了些功德在里头。
两个徒弟不光资质好,心地更好,他是满意的不得了,两个徒弟都是当儿子养大,越养越亲。
大徒弟解春风是将门遗孤,捡到时尚在襁褓,如今已是一表人才,长得俊朗潇洒,举止如沐春风,剑意如刀,天下人夸他“仗剑行侠、不愧春风”,给他起了个[剑侠]名号。但毕竟他这个当师父的知根知底,这小子十几岁时狂得人手痒,心地善良却也孤标傲世,把他给愁得不行,没想到等捡到个小徒弟,大徒弟的傲气忽然不药而愈,成天围着师弟转,从此成了温柔兄长的模样,把他这个师父惊得一愣一愣,只能感叹一物降一物。
捡小徒弟就奇特了。那天恰逢吉日,他背着搬家包袱,老猴坐肩上,徒弟扛剑跟在身后,一家三口聊着天慢悠悠往青城山走,准备搬入刚建好的玄真观。走在山道上忽然狂风四起,昏天暗地地刮了一阵,蓦地从云里掉下个人来,他飞上去接,接到怀里发现是个血淋淋的少年,自然是赶紧带回玄真观疗伤。
那少年就是裴牧云。这个小徒弟与大徒弟性格不同,天生冷面冰容,行事又理性,难免被外人误会冷漠,其实心地倒比师兄更软,一双眼睛看人澄而又诚,实在招人喜欢。长大后容貌俊美,走路上常被凡间老妪拉着手喊神仙,星归道长原本只担心放出去招惹了坏桃花,却没想到小徒弟竟比大徒弟能惹事。
裴牧云刚外出闯荡就一剑重创了某位漠视百姓伤亡的知名高修,声名鹊起,也引来议论纷纷,再没多久,竟因剑护百姓,受到天道感应,召他身承法网,监察天下。巧的是那段日子他为造东西去西边找材料,不在九州,刚回来就听说裴牧云建了什么天疏阁,成了什么天疏阁主,顿时心惊肉跳,担忧得赶紧找人。
等飞到天疏阁,见徒弟灵雾绕身,黑眸变了碧眸,眼神冰冷难测,穿的还是如常的青色道袍,却好似披着一层连修士都无法得见的天道法网,只能偶尔瞥见几道暗色金光,简直云中仙一般。
眼见如此异相,再听徒弟平静无波地喊了声师父,星归道长顿时老泪纵横。
这是造的什么孽?!
道说轮回、佛说因果,各有各说,但说到底,都是百姓盼望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正义信念。善恶有报,就是天道法网。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支配万物,惩恶扬善自然不需拘泥于形式,轮回报应、官府判案、天降灾劫等无一不可,简而言之,天道法网可以通过任何方式制裁不公。
如此千头万绪的庞大玩意儿,当然只能交给老天爷来管。何况,天道法网主动感应修士,这是将乱之兆,明眼人都看得出凡间生变是迟早的事。这种时候,什么人会傻到代天行职?他徒弟!
星归道长气得心疼。
这些年,即使天疏阁为裴牧云带来功德无数,功德高到让裴牧云还没炼成心剑就修成了半步剑仙,他这个当师父的,依然是担忧,依然是看天道法网不顺眼。
故而,十年前裴牧云决意退隐,辞去天疏阁阁主之位,外人不理解,星归道长是万分的乐见其成。乖徒弟不再被破网压榨,外表异相皆去,也不再是冰雕一个,还有什么更值得欣慰?
这十年,不仅他待在道观里的时间变长了,活像他年轻时候的大徒弟也恋起家来,非必要不出门,就算出门,隔天就要用水镜术联系一次,说是想猫。
净睁眼说瞎话!他大徒弟想的要是猫,他明个儿就能捡着龙。
星归道长想得眯着眼乐,打算招呼乖徒弟把做好的新喂鸟箱子挂出去,忽闻一声剑鸣,东侧那面水墙浮现出风字名印,是水镜术的标记。
真不经念叨。
星归道长正要应下,却被身旁的小徒弟抢先一步,一道灵力飞向水墙与风字名印相融,于是水流忽然凝滞,静如镜面,一个清晰身影出现在水镜之中。
镜中人身形高挑,白衣佩剑,一眼望见裴牧云,顿时笑若春风:“师弟。”
裴牧云冷眸忽温:“师兄。”
被两个徒弟双双忽视的星归道长一挑白眉,两手揣进道袍袖子里,老农看戏似的咂舌:“嗳,兄弟情深呐。”
第3章 如沐春风[修]
被师父打趣揶揄,解春风装得跟才看见师父在家似的,眼神一讶,神色惊喜,笑得如沐春风:“原来师父在家,还有猴叔,教我好想。”
老猴慈爱地对解春风点头。
白眉老道虽没拆穿,还是忍不住逗徒弟:“哎哟,乖了乖了,还知道想师父。更想猫吧?”
一听师兄想猫,裴牧云视线立刻移向亭内,找猫们去哪了。
解春风趁师弟没看自己,忙跟师父使眼色求饶,哪还有平时的剑侠潇洒样儿,把星归道长乐得够呛。
老猴挠挠肚皮,正了正老花镜,拿星归道长刚才的话笑话他:“都老道士了可庄重些吧你,见不着徒弟又想,见了又欺负人。”
发现猫们正跟人参抢机械鼠抢得不亦乐乎,没空给人看,裴牧云回过神来话听了半句:“猫在玩……欺负谁?”
对着小徒弟不赞同的眼神,星归道长又是清嗓子又是捋白胡:“嗐,开玩笑呢我们,那个春风啊,几时回来啊?”
解春风笑了笑,和声解释:“我本来都到家门口了,路上偶然碰见沧澜,还切磋了一场,结果打完准备回来,不巧收了封传书,请我去趟海角城。是许多年前认识的剑客,多年不见,近日竟作古了,他后代皆不习武,遗言将剑托付给我,请我带去江南,看能否入龙渊剑塚,以慰平生。他爱剑成痴,行招颇有几分剑意,他的剑应当有入剑塚外围的资格,即使不成,相识一场,我怎么也该走这一趟。”
龙渊剑塚,号称万剑所归之地。失去主人的灵剑,如无意外,往往会飞向龙渊,等待下一位契合的剑修。但凡间剑客的剑并非灵剑,一般而言,强入剑塚只会受损,除非剑法高强到能在剑身留下剑意,才能留在剑塚外围。
听完解春风的解释,星归道长觉得徒弟做得对,不住点头:“既如此,很该走这一趟。”
又问:“沧澜还好?”
“还不错。”
事确实不大,且也应该,裴牧云放下心来,微一颔首。
解春风见师弟点头,含笑保证:“就是这么件事。我即刻动身,大约明早就能回来,若万事顺利,或许今儿夜里就能到家。”
听师兄很快就能回观,裴牧云心里欢喜,却不愿师兄劳累:“不必太赶。”
不等大徒弟说话,星归道长到底没忍住,对隔着层窗户纸不敢轻举妄动的俩徒弟乐出了声:“哟,你俩修为都比师父高了,送个剑能把他累着啊?”
裴牧云一怔。师父说得有理,师兄与他同样是半步剑仙的修为,从海角城送把剑去龙渊剑塚,哪费什么力,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见惯来冷静的师弟被师父调侃得无言以对,解春风心头竟涌起希望,一双桃花眼再移不动,紧盯着人,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牧云,我想……”
冷不丁听大徒弟起了这么个头,星归道长白眉挑得老高,以为大徒弟终于不熊了,对老猴一顿挤眉弄眼,一人一猴都没打搅,闭着嘴巴等着听。
听师兄叫他,裴牧云复又抬眸,望向水镜。
解春风被师弟冰眸一望,忽然记起自己人都没到家,还有长辈在场,此时剖白心迹,不仅气氛不够温存,还浪费了盘算许久的安排,再说,万一他三生有幸,师弟真答应了他,他必定归心似箭,哪还有心思去剑塚?
咬咬牙,解春风强迫自己半道拐了话头:“我想……想等我回来,有话同你说。”
星归道长忍笑摇头,老猴摇头看地。
裴牧云疑惑:“何事?”
既然正在用水镜术联络,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说?
“不是急事。对了师父!徒儿忽然想起,”解春风急欲转移话题,偏偏猛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
星归道长故意催他:“想起什么呀?”
“想起,”解春风还没找着话,忽然一阵群猫乱嘶,他连忙借此引开裴牧云注意,“猫怎么了?”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一只人参委屈地迈着参须跑入视线,抱住裴牧云小腿不放,还告状般抬起参须腿给星归道长看。
解春风一愣:“师父,您又去哪捡了人参精回来?”
星归道长懒得搭理有心没胆的大徒弟,蹲下身捧着参须看,哄孩子般道:“哦哟,波棱盖怎么划破了?猫抓的吧?你说你,非去惹它们,你这须须又打不过人家,人有爪子你又没有。”
人参闻言更是委屈,空出一只参须来,指着猫们挥舞比划。
几只猫都追在人参后头,见人参抱住了靠山,不敢再往前,但仍隔着一段距离绕圈逡巡,显然是不知怎么记上仇了。
还是裴牧云给师兄解释起来。
第4章 早去早回[修]
裴牧云:“是建城那次,临走时一位山农送的,师父学人揣道袍袖子里、”
解春风听到这就明白了,笑着接口:“让我猜猜,师父给忘了,想起来时已经成精了?”
猜得准。裴牧云点头。
星归道长威严地扫大徒弟一眼,却没话可辩。
老乡送的是根普通野山参,揣元婴修士袖子里,本来也不至于成精,但返程时星归道长老毛病犯了,让裴牧云先行回观,说自己不日就回,结果浪了大半月才回来。人参毕竟算天地灵宝,本身蕴含的灵气虽微乎其微,关键在参脉天生能运行灵气,如此一来,在元婴修士袖子里近身浸染灵力一个多月,没成精才是怪事。
解春风压根没瞧见师父的小眼神,视线落在依然紧扒着自家师弟腿的人参上,好奇问:“它怎么不跑?”
人参成精之后,可穿山遁地、一日千里,最善逃跑。等闲修士都抓它不着。而且人参精只爱住荒山老林,越荒无人烟越多灵气越好,怎么这支就赖在玄真观?
真出息。星归道长对小徒弟站的方位抖着白眉毛,带笑揶揄:“家里有个仙儿呢这不是。”
裴牧云冷声无奈道:“师父。”
解春风闻言了然。师弟灵力纯净,人参精受追逐灵气的天性影响爱亲近他,倒是自然而然。
他与师弟都是半步剑仙,只是师弟心剑未成。若让外人得知,或许会以为师弟修为不如他,其实不然。一来师弟功德深厚,远超天下修士,二来,师弟心剑未成、修为却深厚,不好说谁上谁下。
说话这会儿功夫,紧扒着裴牧云的人参膝伤已快愈合,猫们也被老猴引开注意,追着机械鼠跑出亭子玩去了。
“别墨迹了,能盯出花来?在家里能跑了啊?”星归道长对大徒弟假作嫌弃,“早去早回吧。”
裴牧云点头赞同,猫们都在观里,师兄还是早去早回得好。
“师父在黑城待得乡音都改了。”
解春风笑了一句,还想说点儿临别的话,却听水镜那头忽有一道观外传音。
“晚辈儒门秦无霜,应主上之命,来请春风剑侠,不知能否入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