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剑阵最前方的那个金色光柱忽地一闪,金光柱壁眨眼之间就碎成了点点星光,满光柱的深青天幕便如水倾泄,与剑阵底的深青天幕融回一体,如此,原在光柱内的修士便显露出来,正是那天疏阁主!
可他看上去与入阵前没有任何两样,还是如冰雕雪人般漠然。
观看着水镜投映的百姓和修士们疑惑刚起,却在这一念之间,那金色光柱碎成的点点星光在又涌向天疏阁主,于空中凝成无数竖行金字,竟如铁栏杆一般将天疏阁主围得密不透风!
此阵越发奇幻,观看水镜投映的百姓和修士也就越发好奇。有些修士仗着修为不错,想运起修为将那些金字细观认读,一观之下,竟见那些竖行金字在不断变化,变化速度非常人能够识别,越想认清,神魂就越感到彻骨冰寒,仿佛天意警告这不是他们能窥探的天机。这些修士皆是心惊肉跳,赶紧收了修为。
无数竖行金字最终停止变化,凝滞一瞬,复又碎成点点星光,这一次,这些星光竟聚拢起来,直面天疏阁主,凝成一个掌心大小的“情”字。
情?
这是何意?
众人疑惑不解,天疏阁主却似毫不惊讶,眼睁睁看着那金光情字撞向自己,也不闪不避,无半分神色变化。
那金光情字撞向天疏阁主,透体穿过,便消散在空气中。
众人等待片刻,发现天疏阁主就只是站在原地,自始自终都没有任何变化,才意识到这似乎意味着天疏阁主已经通过剑阵,没了!
就这?
虽然奇幻好看,可这就没了?那金字是什么意思?
观看投映的百姓与修士们议论纷纷,片刻之后,又有金色光柱一闪,是第二个修士出阵!
众人看去,发现竟是刚才自己走进儒修所在之处的孔雀佛子。
凡间礼佛的百姓不少,因此正在观看投映的百姓之中,有对孔雀佛子耳熟能详的,向其他人讲解起来。
这位孔雀佛子,本是云之南的灵禽绿孔雀,因心性淳和,受佛门高僧点化,踏入空门,法名释迦陵,随僧团前往天竺拜过西天,与天竺僧辩经十日不败,被西天允为佛子,特赐佛孔雀之号,因此与等闲妖修大为不同,通身是慈悲佛气。
不过到底是绿孔雀化身,他样貌特征与凡人不同,白肤高鼻,一双棕眸,头发因是本体尾羽,无法剃度,与绿孔雀尾羽同色的长发垂至腰际,容颜清艳不老,常被百姓误以为是外邦来的美貌少女。但除此之外,他衣着与凡僧无异,一身简朴僧袍,手中拿着一串佛珠。
百姓毕竟没有修士了解内情,因此有修士站出来揭露,说这位孔雀佛子与玄真掌门、儒门之主是相识近千年的挚友,据说三人识于微末,刚认识时都还只是普通低修。
难免有人紧盯着投映天幕唏嘘:“既是好友,怎到了这步田地……儒门倒罢了,既是佛子,怎么能跟着儒门之主算计星归道长?”
却在此时,围拢孔雀佛子的竖行金字也都停止了变化,碎成的星光竟凝成两个字。
一个掌心大小的“情”字,一个半掌大小的“愧”字。
这又是?
众人依然不解其意,但孔雀佛子见了是这两个字,连紧绷的背脊都松缓了一些,竟抬头望向半空中的星归道长,像是给出了什么解释。
星归道长与他对视一瞬,平常乐乐呵呵的老道长眼中寒怒难消,却是偏头移开视线。孔雀佛子登时面色惨然。
此时,那两个金字如先前一般,也撞向了孔雀佛子,众人也都以为会像先前一般,将是平平无奇地透体而过。
金字入体,那孔雀佛子却如遭重创般连退三步,面露痛楚,看上去,如果不是修着闭口禅无法说话,恐怕都要痛呼出声?
众人顿觉讶异,先前金字也撞了天疏阁主,天疏阁主可是连眉毛都没动,看上去就没有任何感觉,怎么到了孔雀佛子这里,这金字就有了攻击性?难道这金字毕竟对剑阵主人不同?
这么一想,众人看向天疏阁主的眼光不免多了份打量。
然而下一瞬,原本悬立半空的星归道长,见孔雀佛子如此反应,居然抱着大徒弟急急踏云落地,众人还以为他到底是看不得好友受伤,却没想到,白眉老道竟是直奔天疏阁主,而且是满脸担忧,好像受了伤的是天疏阁主似的。
星归道长可不知道有一大群人正看着他,就算知道他也顾不上,冲到裴牧云面前急得直骂:“你啊你啊!真是傻到头了!都辞了又去承那祸害做什么!究竟是有多痛?!你老老实实告诉师父!”
裴牧云自然不想说实话害师父担忧。
金字是天道法网所判,每个字相当于无数金色光针,透体而过,怎会不痛。但这痛,比起身承法网时动七情的惩罚,远不算什么。若一心想修大道,这金字警醒其实大有好处。
而且,裴牧云想着,又往孔雀佛子方向看了一眼。
这位孔雀佛子索居西南,裴牧云与他见面不多,除了上个月师徒三人去云之南游玩,其余见面都是孔雀佛子前去玄真观,而且都是在裴牧云创立天疏阁之前。
因此,这还是裴牧云第一次在身承法网时见到孔雀佛子,他只是粗略一观,却发现其功德修为都如有云雾遮掩,竟是无法看清。
这种情况,裴牧云只在师父师兄两人身上遇见过,因为他们两个与他息息相关,所以天道法网不让他看。可这孔雀佛子,就算参与了儒门之谋,也是牵扯到了师兄,与他又有什么关联?
裴牧云不得而知,但凭着天道法网,结合孔雀佛子方才反应,直觉猜测其中或许还有曲折。
所以,若他说谎骗师父不痛,反而把孔雀佛子对比得像是在伪作苦痛,骗师父同情,这样师父定然又要生气,而孔雀佛子却是冤枉。
裴牧云心知师父早将这两位老友当作家人,掏心掏肺地视为知己之交,今日忽晓儒门之谋,师父已经气到险些伤了神魂,连离贰都看出来了,他这个徒弟怎么会看不出来。此刻发觉或许孔雀佛子还有苦衷,裴牧云自然不愿让师父灰心。
但他也实在不愿让师父担忧。
因此,裴牧云冷声道:“师父无需担忧,我受得住。”
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
要不是抱着还昏迷的大徒弟,星归道长真是想下狠手拧眼前这傻子雪人的耳朵,气得是语无伦次:“你!你就白长这么聪明,天底下谁比你傻!也就你师兄!你们两个傻到一起去了!你受得住什么你受得住!你什么都受得住!什么都不跟师父说!真是,真是气死我也……”
裴牧云没想到师父被自己安慰得更担忧了,一时慌张,但他从来没被师父骂过,以往,他都是围观师父骂师兄,今日忽然被骂了一下,心里竟还有那么一点点委屈。
裴牧云冷声道:“徒儿知错。”
已经上头了的星归道长絮絮叨叨地继续斥道:“你知什么错!你错了你下次还敢,你当我不知道你!家里的猫都比你知道趋利避害……”
天幕上师父继续训徒弟,观看投映的百姓与修士们却是恍然大悟,原来不是金字对剑阵主人区别对待,只是天疏阁主太能忍。
而且,玄真掌门那样快速地冲向徒弟焦急质问,似乎能推测,身承法网也和这剑阵金字一样会带来苦痛,这天疏阁主,究竟为身承法网忍了多少?
众人各自沉思,这时,又有金色光柱一闪,是第三个修士出阵!
众人看去,发现是儒门之主。
片刻后,围拢儒门之主的竖行金字也都停止了变化,碎星光竟凝成了多个字。
其中最大的,是一个半人高的“权”字。
第16章 权杀谋私
还有三个掌心大小的金字:杀、谋、私。
权、杀、谋、私。
观看着水镜投映的百姓和修士中,此时终于有修士反应过来:“天疏阁主起剑阵之前说‘今日之事,诸位与我都自认问心无愧,那就让天道法网一观’。这就清楚了,这些金字,就是天道法网的判语,判断他们在今日白龙之谋中究竟是不是大公无私!”
闻言就有道修乐出了声,掰着指头数:“那大家伙可都瞧见了,天疏阁主是个情字,他与春风剑侠是师兄弟,维护中难免带有私情,那实属人之常情;孔雀佛子是情字加愧字,没有权没有谋更没有私,足证孔雀佛子也是被儒门诳了,他与玄真掌门本是挚友,此刻有情有愧也是再正常不过;再看看啊,怎么到了满口为民的儒门之主这儿,就成了那么老大一个权字,还杀、谋、私俱全?幸好天疏阁主这般厉害,有剑阵能将这老匹夫一腔私心曝露天下,否则,岂不是又要被伶牙俐齿的儒门倒打一耙!”
众人纷纷称是,见天幕上四个金字撞向儒门之主,儒门之主浑身一震,向后撤步,嘴角立时渗出血来,还有人大喝活该。
儒门之主不在意地擦去血痕,依然是威严模样,即使听到星归道长冷哼,也没有半分惭愧之意,沉默不语。
不免有人骂道:“脸皮真厚!”
观看水镜投映的修士中也有儒修,虽觉此谋确实不地道,但毕竟是自家主上,先前那些嘲讽都忍了,到这里还是没忍住,严声反驳道:“那你们想让主上怎么做?天柱将断已是定局!如果有其他法子,主上又何必去算计白龙?即使主上有私心,绝大部分也还是为公为民。你们现在骂得欢,等今日天柱真断在你们眼前,修真路彻底断了,再来哭可没有用!”
这么一说,不少低修都安静下来,却也有低修反驳道:“我呸!说得如此大义凛然,还不是要用春风剑侠的命去补天柱?!为了你我的修真路,就可以杀掉一个行侠仗义的正道修士?你们良心给狗吃了!春风剑侠可还昏迷着,可怜他连自己是你们儒门设计的白龙都不知道!若是就这么无辜杀了他,你们儒门还自诩什么名门正派!趁早堕魔去!本大爷耻与你们为伍!”
有高修附和:“就是!何况你们儒门之主刚才满口的天下万民,若今日天柱真要断,为了天下万民,你们儒门难道不该身先士卒?儒门之主自己就是元婴修士,即使不能补齐全,至少能把缝给补上,给寻找其他办法争取两三日时间,他怎么不拿自己的神魂去补?怎么?轮到自己就知道怕死了?你们儒门,只知道算计牺牲别人,不能牺牲自己!”
这番话百姓们自然都觉得在理,大部分修士也都听得点头,那为主上出头的儒修被骂得面红耳赤,低下头去。
此时又有五个光柱先后一闪,是儒门之主带来的高层出阵,其中,最早出来的是那秦无霜。
秦无霜被光柱困住后,脑海中与白龙相关的记忆,连最微末的细节都被翻检出来,全都如走马灯般经过,神魂被无法抗拒的力量看透,每到法网认定错处,走马灯就暂停,由法网批出一些竖行评语,不仅写明她所思所想,牵连的前因后果也都写得明明白白,连她最大的秘密都被曝露无疑。
没人注意到,当竖行金字停止变化,碎星光开始凝成字时,原本镇定的秦无霜一瞬间脸色煞白,若谋反之举被提前揭露……
权、杀、谋、私、
忽然察觉除儒门之主,此地竟还有一人的功德中带有君主紫气,裴牧云一眼明了,他此阵只是为质问公道,并不想害了谁,因此心念一动,就将那还未成形的巨大“反”字再度粉碎成星光,添移到了权字上。
四字凝成,撞向秦无霜,秦无霜明了眼前变化,猛地看向天疏阁主,裴牧云却并不看她,为掩饰一时情急的动作,秦无霜即刻假装倒退数步,才咳出一口血来。
秦无霜附近其他四位儒门高层的竖行金字也都先后停止变化,碎星光凝成成的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这四个儒修每人都有五六个金字,除了标配的权、杀、谋、私,还有党、懦、愚、贪、诽等等。金字越多越大,撞向修士就越痛,这四位儒门高层皆是痛呼失声、吐血跪地。
其中一位不忿地看向天疏阁主,踏出一步正要说什么,却被秦无霜一抬手制止,只得退下。
片刻后,不少光柱接连一闪,这一批出阵的儒修金字更多,每个人都有七八个,不变的是权杀谋私四字,自然一个个痛到哀嚎、受伤更重。
观看着水镜投映的百姓和修士看到此时,都觉得可笑起来,这些儒修各个藏私,方才竟还反过来诽谤天疏阁主和玄真掌门!
却在此时,秦无霜款步上前,竟是二话不说,对着天疏阁主撩袍一跪!
“圣人言,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儒门十贤文华之首秦无霜,在此跪谢天疏阁主赐我儒门众修警心正身之机!法网金字提点之恩,恩同再造,我等没齿难忘!”
众儒修闻言一愣,或沉思,或惭愧,须臾后,半数儒修都向天疏阁主单膝点地、低头称谢。
观看着水镜投映的修士都惊呆了,他们什么时候见儒门高修对别人低头?但等他们听明白秦无霜为何道谢,就立刻对不周山下这些儒修充满了羡慕,他们也想被天疏阁主的剑阵关一关,请天道法网提点自己的行事差错,就算被金字撞伤也赚了。
天疏阁主却移开半步,还偏过头,并没有领这份谢。
观看着水镜投映的百姓中,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爷叔姑婆,不知不觉都代入了玄真掌门的长辈视角,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可亲,听修士们谈论,这明明是帮了大忙,居然赌气不领情,更是心疼,不禁拉着身边修士们打听有没有这孩子的话本、画像看。
修士们多是隐居脱俗之辈,至少数百年没被亲戚长辈使唤过,且都对天疏阁主心存敬畏,乍听这种要求,几乎全愣在当场,还是有知情的修士回答:“闻人去病虽也是儒门中人,他写的天疏阁主故事,倒还公正,据说连春风剑侠都买了几套,或可一观。”
“别聊了,快看!”
就在此刻,最后一个光柱终于闪了一下,柱碎幕倾,露出里面的修士。
最后一个出法网问心剑阵的,果然是那迟远道!
无数竖行金字最终停止变化,凝滞一瞬,复又碎成点点星光,聚拢起来,直面迟远道,凝成金字:
权、杀、谋、私、赃、恨、嫉、诽、谗、纵、党、贿、违。
第17章 自食其果
竟有整整十三个金字!
别说观看着水镜投映的百姓和修士惊讶无比,连在场的天疏阁法士和裴牧云都是一愣。
离贰法士冷声道:“怪不得这位迟大人方才字字句句都在诽谤阁主!原来,是想公报私仇!我倒想起来了,三十年前的南海州渔民案,珠崖县县令害死渔民十六人,其上司琼山府府尹不仅不严加处置,反而为其大事化小,引发民愤。这位琼山府尹,正是由迟大人私心推举上任!”
众儒修本就对迟远道越发看不上眼,三十年前的案子,迟远道事后因违反儒门规则遭到处罚,这事在儒门是人人皆知,所以都知晓私仇内情,谈不上惊讶,只是觉得丢人,一时也无人为迟远道辩解。
而那迟远道被光柱困住之后,涉及白龙的记忆全被法网翻检,他先前强行出头的言论关乎私仇,自然逃不过法网检视,于是三十年前南海案的记忆也被法网翻出,他内心自行忽略矫饰的种种错处与贪念,都被法网毫不留情地清楚写明,整个人已是如遭雷击,出了剑阵都还精神恍惚,此刻看清金字,更是魂不守舍。
观看着水镜投映的百姓听了离贰法士的话,就有人想起了当年那件轰动九州的案子,看迟远道魂不守舍的模样深觉解气,大声把案件详情说给众人听。
原来那珠崖县县令本是朝中官员,因办事不利,被流放到南海州。琼山府府尹自认惜才,体恤其不甘,对这县令种种懈怠本职的行为视而不见,只与其谈书论画。珠崖县人口不多,县务不杂,本来即使县令不管事,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但坏就坏在那县令一心想调回朝中,某日听人吹嘘说珠崖海湾中有举世罕见的青金色云母矿,立刻就想到明樑帝对天竺僧的宠信。若能献上用青金色云母磨出的珍稀青金颜料,为天竺僧正兴建的佛窟添色,有了天竺僧美言,回朝之事想必是十拿九稳。这县令也不想想他一个读书人,连基本的石矿常识都一无所知,听人吹嘘,也不察实,就立刻要派渔民出海找矿。渔民以捕鱼为生,哪里会找海底石矿?只能向县令磕头求情。那县令只惦记明樑帝生辰在即,哪里肯听,扬言凡是珠崖县渔民,若胆敢偷懒不出海为圣上寻矿,都视同造反处置!此令一出,渔民只得出海乱找,偏偏天公乍变,风暴来袭,顷刻之间巨浪翻覆,渔民一下子死了十几个,珠崖县自然是群情激愤。那县令吓得跑到琼山府去避难,琼山府府尹知道此事若是闹大,其中必有自己失察的责任,因此竟将上府尹衙门喊冤的百姓活活打死,把尸体拖到珠崖县示众,强行以官威压下民愤。若不是有胆大的百姓跑到南海天疏阁哭诉,南海天疏阁介入其中,将此案查了个清清楚楚,恐怕这十六条人命都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珠崖县县令砍头那日,珠崖百姓都敲锣打鼓,还不辞辛苦往南海天疏阁送了一大桶海鱼海虾。
听了案情,众人都对案中官员一顿痛骂,又称赞南海天疏阁做得好。
也有修士唏嘘:“天疏阁这些年得罪的儒修,恐怕不在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