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吴家最出息的老祖宗就是吴秀才,而且他还不是嫡传,只是个旁宗亲戚。可是美人在前,吴贤有心抬高自己,还故意露出一分不屑道:“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家祖上也算是官宦之家,区区一介秀才,我倒记不大清,没什么好说的。”
秦无霜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反手握住师姐臂铠,扭头就走:“师姐,日头这样晒,咱们去那边的阴凉地站着。”
吴贤直愣愣地看着她二人联袂而去,忽觉好没意思。
他刻意环视一周,发现天疏阁纠集的百姓修士还真不少,其中竟还有些怪模怪样的妖怪,更是不耻,特意往地下吐了口唾沫:“呸!乌合之众!”
秦无霜与姒晴走到城门偏侧的那块阴凉地,她们旁边,有一众不便现身的隐身在此,百姓与低阶修士看不穿这隐身术,秦姒二人却是一目了然,二人对他们颔首见礼,他们有的颔首回了礼,有的只是对了个眼神。
其中一位老者正掩着面唉声叹气。
*
等了约半刻,遥见三人一棺乘云而来。
裴牧云与解春风遥遥看着东莱城,这是座半岛之城,因为临海风大,一眼看去少有高耸建筑,却多了分开阔之气,城外港口泊着一艘艘巨船,海水碧波接天,勤劳的渔民早已出海,渔船在海浪中来去,盐民也已在盐田中忙活,远处农田中也有耕作的身影。
来到东莱城,就明白师父那份豁然大气是缘自何处。
但云头未落,裴牧云就是一愣:“师兄。”
城门外,竟有不少百姓修士们正跪地叩首,迎接师父灵棺。
解春风和裴牧云想不到竟有这么多人给师父送葬,对视一眼,皆是百感交集。
落地后,两人对众人深深躬身一礼。
解春风哑声劝道:“感激不尽。大家请起。”
百姓修士们陆续起身,不少人都好奇望着那奇异金棺,东莱城天疏阁总领法士定了定神,按捺心中紧张,正走上前去,却被突然窜上前的吴贤抢占了先机。
纸人们好奇,在裴牧云道袍袖子里钻来钻去,被裴牧云引动灵力一拍,赶紧躺倒。
吴贤站定,他高昂着头,拖着腔调道:“本官乃是东莱府府尹,吴贤。”
此人态度倨傲,却毕竟是一方父母官,解春风客气喊了声吴大人,然后想到会不会是对方误会他们要携棺入城,毕竟对许多人来说这是个大忌讳,因此和声解释道:“请大人放心,我们不入城,走城外的路进山。”
吴贤却是与他同时开口,阴阳怪气道:“玄真观为何纠集乌合之众?难道是想冲击守城兵将,强行携棺入城?!”
二人话音几乎同时而落。
解春风面色一寒。
听到百姓修士们的嗤笑和嘘声,吴贤一张黑脸竟涨得通红。
吴贤还想说几句话扳回场面,忽然听到一阵阵惊呼。
他循声看去,发觉城门下竟突然现身了几个、几个!那是……老祖宗?!看到自己未闻达时隔三差五就要跑去拜一拜求官做的老祖宗,吴贤两眼瞪得滚远,脚一软瘫倒在地。他刚才骂老祖宗的话,该不会被老祖宗听到?!
现身的一众,法力都不低,片刻就到了裴牧云与解春风面前。
头上有一对犄角的男人率先一拱手:“东海之主,青蛟敖昆。”
海水如玉带环绕、半身鱼尾的一男一女颔首:“鲛人族,族王族后。”
官袍皂帽、手持笏板的老者上前一拱手:“东莱城城隍爷徐山河。”
城隍爷身边的六位下属依次躬身行礼:
“东莱城城隍庙阴阳司吏。”“纠察司吏。”
“文判官。”“武判官。”
“日游巡。”“夜游巡。”
站在最边上的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书生做了个揖:“东莱城土地公吴秀才。”
报完家门,他们齐齐一低头,拱手道:“特此前来,接星归道长灵柩回乡。”
第35章 风云奉祀
东莱城城门下,刚站起来的百姓与守城兵将又跪了一地,口里不住低念着“城隍爷保佑”“土地爷保佑”“龙王爷保佑”等语,各个虔诚。
城隍爷及下属,是与凡间“阳官”对应的地府“阴官”,由阎王选择本地逝世的忠烈清官担任,专责这一地的大小阴间事务。土地公土地婆,是守护一地的福德正神。城隍土地是九州信众最多的民间神邸,百姓对他们有天然的乡土亲近,怎可不拜。
四海之主虽是蛟身,民间都以龙王爷尊称,尤其是东莱这样靠海吃海的半岛之城,见了东海之主当然是要大拜特拜。而鲛人族,是广泛存在于沿海传说中的灵族,眼见两个鲛人果然如传闻中那样美丽,自然也要拜一拜。
所以,对东莱百姓来说,现身的这几位都是要烧香供奉一辈子的神仙,今日有幸亲眼得见,怎能不诚心叩拜。
百姓心中都有一个想法,这些保佑百姓的神仙都自发来给星归道长送葬,更显出咱老乡星归道长的人品,真是比阴险儒门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心里发虚的吴贤感受到四面八方扫来的不屑视线,更是缩头藏尾,如果不是此刻走动太过显眼,他真想赶紧溜回城中。
裴牧云与解春风都料理过丧事,所谓丧事不请,本就不可主动请人。何况师父修体神魂俱灭,立衣冠冢是师父为他们留下的遗命,却不是因为师父看重后事缛节,而是舐犊情深,不愿他们两个待在观中睹物伤心。
他们师兄弟既是了解师父心意,也是强忍悲痛,哪有心思大张旗鼓,讣告都是贴在玄真观内,压根就没有告知外人的想法。
却不料仁者无敌,师父一生为善,交友遍四海,德深望重,无需相请,民间神邸、修鬼精怪、百姓乡亲都自发前来为他送葬。
两人心中感激,解春风压下喉头酸涩,带着裴牧云深深回礼,诚心道谢。
却听东海之主敖昆抢先回道:“何须言谢?玄真派三位恩公待我恩重如山,为星归道长送葬,我份所应当。”
此言非虚。前任东海之主是敖昆的母亲,白蛟敖碧霞。她与星归道长是旧识。许多年前,有一次,星归道长带两个徒弟回东莱吃面,忽然想起与白蛟已是数十年未见,就领着他们往东海龙宫里去游荡一番,却不料已是人事皆非,不仅白蛟亡故,连本该她儿子继任的东海主位,都被她夫弟夺去。
星归道长见故人之子饱受欺凌,哪里肯依,与两个徒弟一起大闹东海龙宫,把那夺位伪蛟赶出东海,帮敖昆夺回了东海主位。蛟与龙似,那时敖昆才是不到半百的幼蛟,在蛟中属于乳臭未干,星归道长将他托给白蛟旧臣,自己也常来常往。直到敖昆坐稳了位置,才不再多去。即使浪到东海,也少入龙宫。
今日再见敖昆,他已长成个冷厉俊美的青年,解春风和裴牧云忆起往昔,竟双双生出与师父当年一样的人事皆非之叹。
两位鲛人听敖昆此言,默然点头附和。
而那东莱城城隍爷是星归道长的多年面搭子,一本正经道:“我与星归道长面友一场,怎可不来?”
土地公吴秀才沉痛道:“若不是星归道长,老朽已遭邪魔毒手,救命之恩,难以为报,如何能够不来送他最后一程。”
他们这样说,师兄弟二人倒不好再道谢,拱手一礼。
听这些神仙言语中都对玄真派十分尊敬,而且玄真竟有恩于龙王爷,百姓都很惊讶,随即与有荣焉,消息不灵通的低阶修士也有些小讶异。
此时才知玄真掌门居然救过老祖宗,吴贤更是气都不敢喘,生怕被老祖宗发现。
他们报完家门,原本混在百姓中的精怪修鬼,有不少都立刻站出来,也报了家门、吊唁两句,风云二人都一一谢过。
许多百姓此刻才知身边人竟是精怪,甚至是鬼,又吓了一跳,但见它们都无伤人之意,又想着天疏阁法士、春风剑侠和天疏阁主都在这,什么邪魔敢作乱?也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胆子大的还忍不住偷觑。
不慎又被抢了先机,等他们结束,东莱城天疏阁法士们赶紧上前,总领法士[震七]拱手道:“剑侠、阁主,节哀。东莱城天疏阁昨日现世,中州天疏阁派我来总领,特率东莱城天疏阁十三位法士前来迎接玄真掌门灵柩。”
解春风有礼道:“原来是震七法士,有劳。”
裴牧云亦是点头:“多谢你们。”
众法士忙道不必。
然而,方才还是艳阳高照,顷刻间白云密布,竟下起雨来。
通常气象突变,修士多少能察觉些前兆,可是,东莱城上空未积云雨,风中也无湿气,这场雨是实实在在的突如其来,众修都觉奇怪。
雨点愈急,裴牧云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师兄,闭目暗叹。
他单手成诀,深青灵力跃于指尖,弹指一挥,无数柄深青灵伞浮现半空,飘摇而下,落到每一个修士百姓头顶,有百姓试探着去握伞柄,竟然成功将之握在手中,心中大为激动,盯着灵力凝成的透光伞面不住地瞧,不住赞叹修士神奇。
忽然被修士灵力笼罩,妖精怪鬼先是大惊失色,看清是伞才放下心来,有胆大的学百姓试探接过,顿时惊觉天疏阁主灵力之纯净是世间仅有,它们触碰这伞,竟全无接触修士灵力的杂质感,简直就像天地灵气,几乎下意识就要吸收修炼,反应过来才克制住。
用修为灵力凝成纸伞,不过是小小术法,炼气修士都能做到,但弹指一挥就凝出百余纸伞,这就非比寻常了。众修感慨着不愧是半步剑仙的高深修为,也都接了伞。
“师兄……”
裴牧云与师兄是一样心绪,怎会不知规劝无用,正要提议继续前行,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已随众人走到棺后排起长队的东海之主,传音道:“东海之主,我师兄才知己身为龙,对龙力术法知之甚少,不知东海之主是否得空、”
他还未问完,敖昆立刻回道:“有!我随时恭候。”
“多谢。”
师父虽爱龙,搜集了许多可能藏有神龙遗迹线索的古籍,还多次钻进深海实地踏访,但对龙力术法及族群习性的了解毕竟不多,这方面还是得询问灵蛟。
裴牧云谢过,偏过头正对上师兄视线,两人隔棺对望,眸中伤痛、追思、熨贴、互相扶持等等心绪都是一模一样。
风云同心,尽在不言中。
百姓们不明白,众修却明白过来,原来这雨是天地灵气感应白龙心中悲伤而落,不禁纳罕。
甚至有修士偷偷拿出丹药瓶、装酒葫芦等容器来接雨,身边百姓看了,虽不敢问,却有样学样,凡随身携带着水壶、竹筒的,都举到伞外接起雨来。
解春风定了定神,朗声道:“走。”
裴牧云与解春风两个携棺在前,白牡丹抱着石碑在后,身后跟着一长队的城隍土地龙王鲛人精怪修鬼百姓,远远望去,深青灵伞像是盏盏明灯,在云雨天地间慢慢前行。
眼望着长队远去,已被淋成落汤鸡的吴贤愣了愣,心底直骂娘。
要不要跟上去,吴贤心里踟躇不定。
他当年屡试不第,一副疯魔之态,家里人怕他有个好歹,求到主家。吴家主家还尽力维持着一些老祖宗结下的故交关系,便带他到故交家中走动。那故交收了金银,看在祖上的陈年交情,捏着鼻子把吴贤举荐上去,到底是钱帛动人心,就吴贤这种资质,那故交竟狠心给他写了个才学中上的评语。
他也是时来运转,那时大儒镜清先生被明樑帝下狱,不少儒生儒修愤而请辞,一下子有了许多职缺,明樑帝火冒三丈,一边下旨不许这些儒生儒修再入官场,一边下令立马找人把这些职缺补上,举荐候补上位了一大串,吴贤凭着“才学中上”四字评语,竟也领到一个玉堂殿的小职。他家里立马在东莱敲锣打鼓,摆了足足三天的流水席。
结果进了玉堂殿才知道,他这个职务,明面上说是以一技之长供奉于内廷,其实就是变着花样奉承明樑帝,吴贤很豁得出去,只要有官位,当狗都无所谓。他在玉堂殿任职三年,什么都能忍,为人脸面是半点都不要,最后连明樑帝都看他可怜,念其忠心,给他特别越级升迁,这才当上东莱府府尹。
吴贤忍辱三年,一朝衣锦还乡,终是扬眉吐气。
所以今日有可能得罪了老祖宗,吴贤心里是有些惶惶的,生怕老祖宗记仇给他使绊子,但也不是多怕。虽然老祖宗是土地爷,他也是本地父母官,一地父母官都有当地清气护体,普通小鬼邪魔奈何不得,土地爷这种本地福德正神,更不能对他做什么。
也就是说,只要保住官位,什么他都不必担心。
有诗云,留得官帽在,不怕没柴烧。
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是跟上去,伺机观察老祖宗态度,或可及时磕头认错;二是躲回城,当作无事发生,他就不信老祖宗敢对同姓后代兼本地父母官动手。
守城兵将在他喝骂下给他撑来了伞,他终于下了决心,带了一个专门打伞的小兵,匆匆追了上去。
为了官位嘛,不寒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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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葬队伍顺着东莱城城外小道,经过第三个岔路折向西北,一路绕山过岭,直至一座无名青山,顺着石阶往山上去。
这无名青山,山脚遍植榧树。往上走,就有银杏搀植其间。及至山腰,只见数十株千年银杏蔚然成林,最大一株约有三千树龄,苍劲古拙,一树擎天,清风吹过,片片嫩绿的银杏叶如振翅蝴蝶,端秀非常。
裴牧云与解春风走到那株最大的银杏树下,同时停步,放下金棺。
众修都被这银杏林美景折服,却也察觉到此地不是什么灵地福地,灵气就是九州随便一座青山的水平,不禁感慨玄真派还真是一以贯之的风气清新。
有修士察觉途中跟来一些在山中玩水的凡间孩童,此时正躲在树后窥探,他们习惯性想施术把人引开,但眼看着天疏阁主和春风剑侠没一点反应,想想也就罢了。
丘阿牛是东莱城城郊地主之子,今年年方十五,家中娇宠无比,教书先生被他气跑了好几个,也狠不下心严厉管教。今日天热,他把功课一丢,带领一众小弟进山玩水,那湖泊清透凉快,大家轮流拉着树藤从岩石上往湖里跳,玩得开心,下雨了也不愿停,但玩着玩着,忽有小弟一声惊呼:“阿牛哥!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