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兄当真磊落。”墓主人笑了笑,随后叹道,“有机会,还真想看看你说的天疏阁。我与星归道长虽曾见面、却无私交,与他那两位高徒更是无缘面见,甚是遗憾。”
听墓主人提到星归道长,联想到儒门之主,顾青讪讪一笑,只道假如有机会一定引荐。
顾青这反应,只因墓主人黑蛟也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大名鼎鼎。
黑蛟敖冼与东海白蛟敖碧霞以及儒门之主姬肃卿三人间的狗血纠葛,在民间情爱话本中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尽管各版本故事展开了不同的想象,但大部分百姓对其中配角黑蛟的印象都是:帽子绿,是个老实蛟。
顾青作为一张见证了千年红尘的古琴,早就对凡人这些情情爱爱厌烦了,他宁可听船工唱一百遍号子,也懒得再听一曲痴恋,但厌烦归厌烦,落到具体的生灵上,他还是有基本的同情心。
在这桩外人谁也说不清的风流公案里,黑蛟是铁板钉钉的对东海少主如视己出,光是这一点,就能说明他人不错。
何况顾青误打误撞闯了黑蛟墓,黑蛟却一直温和相待,加上灵蛟都长得远超凡人,相貌是风流英挺气宇轩昂,人还很宽宏大量,自然更容易搏得好感。
就在顾青出神时,黑蛟却顺着方才话头问道:“不知天疏阁与儒门可有来往?顾兄可知,那儒门之主近况如何?”
顾青一愣。
黑蛟怎么会问起那位?
但他转念一想,黑蛟这情况,想知道情敌近况也很正常。
“敖兄这可问错人了,儒门与我们天疏阁不大对付,阁主退隐后,儒门更是变本加厉。”
顾青分神想念了一把阁主,才继续斟酌着回答:“虽不知在下昏迷了多久,但我进来之前,儒门还是那么官气风光,想必不会这些日子就出什么大事。”
黑蛟道了声原来如此,半晌才缓缓道:“那我就放心了。”
什么?
顾青惊讶之下脱口而出:“你担心他?”
黑蛟似乎没察觉顾青的惊讶,坦然承认道:“醒来后回想,过去许多事对他不住……知道他还过得不错,我也少愧疚半分。担心倒也说不上,他不必我担心。”
这番话里百转千回的丰富情感,把顾青听得直发懵。
虽说他是张古琴,不是很懂人心,但也旁观了足足千年的世间红尘,这黑蛟对姬肃卿怎么会是这么奇怪的反应?
反正眼下除了等死也没别的事做,顾青好奇问:“情敌相见,不该分外眼红么。世人都以为你与儒门之主是不死不休,但听你话音,似乎全不是如此?”
黑蛟听这话竟笑出了声:“不死不休?他厌烦极了我,怎会与我不死不休?世人竟是这般认为么?”
这话把顾青听得更是糊涂。
“既如此,就借顾兄双耳一用,劳烦顾兄听我忆忆往事。”
黑蛟出神低叹:“你我死后,世上也再无人知晓了。”
听他话音里已是充满回忆之情,顾青不知为何打心底感到些许诡异,但想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古语,想到黑蛟不知独自在棺材里当了多久的活死人,又觉就算报救命之恩也该听黑蛟说完他想说的话。
顾青应承道:“愿闻其详。”
黑蛟道了声多谢,悠悠说起:“四海龙宫的立储章程是一样的。龙王都会广扩后宫,生出许多小灵蛟,这些王子王女都必须住在龙宫里,直到龙王在活下来的王子王女中里选出一个储君,幸存灵蛟才许另择住处。”
“等等,”顾青怀疑自己是不是听漏了什么,“活下来的?”
黑蛟低声笑了:“顾兄不曾留心过凡人朝廷王储夺嫡的故事?都一样的。”
顾青立刻明白了,心底暗叹权术害人。
黑蛟自顾自纠正道:“倒也不完全一样。灵蛟毕竟与人不同,凡人短寿无灵,他们那一套用不到我们身上。”
顾青微微皱眉,却没说话。
黑蛟继续说起:“我母妃是东海鲛族,她本不愿嫁给我父王,一直想回东海居住,但因这套立储章程,我与我那亲生兄弟都是在南海龙宫长大,直到父王定下储君,才随母妃搬到东海常住,那时我已快成成蛟了。”
“我排行第二,我那亲生兄弟排行第五,被立为储君最终登上龙王之位的是我九弟。我们还有二十六个兄弟姐妹,到九弟登基时只活下来四个。”
短短一句话,死了两位数王子王女,黑蛟说得平常,顾青听得心惊。
“我们在龙宫里一起长大,从幼年到成蛟,每天都在兄弟姐妹的明枪暗箭中度过,下毒设陷、权政斗谋,无所不用其极,愚蠢无法存活,但聪明的也不一定能走到最后。”
黑蛟不仅语带怀念,语气甚至有些迷蒙:“久而久之,我被迫学会了欣赏他们的狡猾与邪恶,这不应该,但你要知道,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很漂亮。历代龙王娶的都是四海最美的海族,王族灵蛟的容貌只在龙族之下,而天下早就没有了龙。”
“我从来不想要那个位置,我只想活着,为此我做过一些事,有些事我迫不得已,有些事我随波逐流,还有些事我乐在其中——有时候为了活着,你得用上一切。何况,这世上其他族类并没有那么多美人,这海底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事可做。”
“爱他们,被他们爱。骗他们,被他们骗。害他们,被他们害。杀他们,被他们杀。”
“我的兄弟姐妹,他们都很漂亮,也都很坏。我爱他们。”
顾青听出他暗示之意,后背生寒。
这些灵蛟竟然!
顾青后悔了,但此时与黑蛟被困在棺材之中又说不出不想继续听的拒绝。
几乎在同时,顾青鲜明意识到自己正趴在黑蛟身上,心底顿时发毛,却不敢动也无处可动。
顾青忽然想到:“那南海龙王也?”
“九弟?他倒从来看不上这些事,”提到当今南海龙王,黑蛟的语气温柔起来,“最早时九弟还小,后来被他撞见,他以为我是被逼的,倒是替我杀了几个兄弟姐妹。九弟一直这样,傻傻的,没想到是他杀到了最后。”
他语气越温柔,顾青越是生冷汗。
完全被黑蛟的年少故事打懵了,顾青只觉头昏,一时想哪有什么老实蛟,天大的误会,一时想不知龙族替灵蛟背了多少锅,什么龙性本Y,根本是蛟性本Y,幸好龙族已随众神离开,世上没有龙了,这些污语流言传不到龙的耳朵里。
第134章 梧桐火精焚蛊
“九弟登位后,我陪母妃搬到东海常住,在那里,我遇到了霞妹。”
说到白蛟,黑蛟明显狂热起来:“即使是在王族灵蛟中,她也是最漂亮最特别的那一个,弄权专断,冷酷无情,她最爱看狂风暴雨淹没生灵,每到风季,她都会追逐风暴游动,去见证海浪掀翻渔船、打没渔村的巨力。她生平所愿,就是天地尽覆波涛。”
以凡人性命为乐的描述,让顾青的不适到达了顶点。
顾青也不是人族,作为一张辗转尘世的古琴,他曾见识人性的自私丑陋,但也见证过人性的坚毅美好,不论是在多么腐朽荒唐的高门大院,还是在多么愚昧无知的山乡野里,他都曾看到让人族这种短寿种族不断强盛繁衍至今的人性之光。
尤其是在接触天疏阁后,他内心最后那一点傲慢,都被真正互相尊重平等的理想代替。
作为一个天疏阁法士,顾青无法认同黑蛟口中的残酷之美,只听出那白蛟极其的蛇蝎心肠。
黑蛟却毫不顾惜听众,依然陷在回忆中狂热忘我:“顾兄,你可明白什么是天生坏种?世上每一种生灵里都有那么几个,他们生来就是坏的,精巧的皮囊裹着最恶毒不过的无魂之灵。她和姬肃卿都是这样。他们作恶,没有什么迫不得已,没有什么特立独行,只是单纯的天生坏种。”
“我当然爱上了她。”
“可让我存活下来的生存之道在这一刻成为了我的阻碍,我不是南海之主,拿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给她,她只要最好的贡品,自然不会在乎没有价值的我。”
顾青真是忍无可忍,却还是控制了脾气,礼貌问道:“我倒能理解对美人的追求,天下没有一个种族是不爱美的,可你为什么专喜欢坏人?”
“为什么不?”黑蛟理所当然地反问,“他们这样坏,除了我,还有谁会真正爱他们?”
诡异理论震住了顾青。
黑蛟甚至能做出说明:“你想一想,他们其实是很可怜的,普通作恶的生灵,大多要扯一个大旗说服自己和他人,可他们不需要,因为他们生来就是坏的,没有一句真话,没有一分真心,他们真算得上是生灵?”
“他们像是上天专门造出来扰乱凡间的空心人偶,里面装满了污泥,实质上什么都不是。谁会喜欢什么都不是的东西?”
这、这是个什么玩意!
这一番话,看似荒唐情深,却又如此极端的自命不凡,如此极端的居高临下,这黑蛟脑子分明不正常!
哪怕白蛟真有那么品性恶毒,黑蛟这种怜悯又看不起的“爱”,又哪里称得上什么爱。
顾青浑身汗毛倒数,恨不得立刻破棺冲出去,离这脑子有病的黑蛟越远越好。
等等,爱他们?他们是谁?不是在说白蛟吗?
顾青匪夷所思,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漏了什么:“他们?难道除了白蛟,还有……?”
黑蛟反问:“还会有谁?”
顾青再往回一想,瞪大了眼:“姬肃卿?!”
黑蛟没否认。
许是在棺材里待久了,又或许是黑蛟的话跟过年爆竹似的炸裂,顾青的脑袋就跟烧了两天似的哐哐发昏,浑身难受得像要冒火星子,思绪也被黑蛟带到了他那诡异的理论里去。
作为一张千古名琴,顾青还未化形时辗转于权贵世家,曾被还是青年儒修的姬肃卿收藏过,不过很快就被姬肃卿送给了贵客。
当年他还未化形,灵智不足,依稀记得姬肃卿将它拿出来与两位好友奏玩品评,那时他们还不是鼎鼎大名的儒释道三元婴,只是交好的年轻修士。
名琴多赠美人。顾青古往今来被不少美人拨弄弹奏,眼光挑剔,回想起来也不得不承认,他们三位年轻时确实都是美风姿好容貌,气质迥异,却都不落俗尘,万里挑一。
只是,除孔雀佛子不加伪装,另那两位早就以沉稳老者姿态示人,一个白须老道,一个官气枭雄,天下人早就不知他们年轻时的容貌。想来,就连阁主和春风剑侠,应该也不知道他们师父年轻时的模样。
顾青若不曾恰巧辗转于姬肃卿之手,也不会从记忆里想起,黑蛟是怎么知道的?
头脑发昏的顾青直言问道:“他年轻时,倒也英俊倜傥,可他早以老者姿态示人,你何以得知他的长相?”
这问题黑蛟答得兴致勃勃:“人修总顾忌着些虚礼,讲究排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元婴修士本该是青年鼎盛样貌,却一个个都故意变出花白胡子装老头,以彰显自己不拘泥于表相。这难道不就是拘泥表相?”
听黑蛟说了这么多歪理,这番话倒是有几分道理。
就在头昏脑胀的顾青不自觉要点头之前,黑蛟又回忆起来:“我的母妃是东海鲛人,她那一脉有项独特的传承,那就种眠龙草。”
眠龙草?
民间相传,眠龙草是被一位心怀不轨的小神在九华之巅发现,他以眠龙草暗算龙族,幸被天庭发现阴谋,女娲大神知情后,将眠龙草彻底毁去,她降下神谕:凡是天下地上,决不允许眠龙草成活。
后来,有海族找到了神谕中的漏洞,在深海里种出了眠龙草,因为非海族不能采到,而海族都由龙族管辖,众神就没有再制止。
听黑蛟这么说,原来竟是鲛人族中的一脉找到了神谕漏洞,偷偷在海里种出了眠龙草。
可为什么要偷种这神禁之草?顾青疑惑:“难道鲛人与龙族有仇?”
“那倒不是,鲛人以美貌闻名,总得有东西防身,眠龙草其实不是专克龙族,只是它连龙都能放倒,其他等闲族类就也不在话下。”
黑蛟先是否认,停顿片刻才补充:“不过,鲛人常与灵蛟通婚,灵蛟常年屈居龙族之下,自然也想有些东西,以防万一。”
原来如此。
顾青见惯世情,对相对弱小族类那点防身的小心思倒也理解。
作为古琴,虽不怕岁月流逝,却怕潮火虫蛀损坏琴身。他曾遇到过同样是古琴成精的朋友,那位朋友的原身古琴曾遇过虫蛀,修复后还是惧怕,日日用樟脑擦满琴身,连化人形都是一股散不去的樟脑味。
顾青自己倒是幸运,他的原身古琴是万年梧桐木所造,据说取自凤凰林中受了火精的梧桐树王,他自己也不知真假,但他的琴身确实不惧雨雪潮气,也没遭过虫蛀。
黑蛟继续说道:“霞妹是东海之主,可她再厉害,也做不到单枪匹马制住一个元婴男修,还不闹出大动静。眠龙草能放倒龙族,自然也能放倒凶兽。”
等等,怎么又扯到了凶兽?
他又听漏了什么?
脑袋越来越烧的顾青问:“什么凶兽?”
“哦,我忘了说,其实我和霞妹原也并不知情。我们只知他是元婴高修,一开始他也忍耐着,不愿在我们面前显露真身,直到有一次实在是把他逼急了,他才变出真身想杀了我们,可他毕竟抵挡不住眠龙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