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惩恶劝善的神性,这所谓神罚的黑泥里压根不含半分正念,只充斥报复的恶意,甚至有意图灭口之嫌。得亏姬肃卿出身神裔,神魂强韧远超凡人,不然早就被这黑泥烧得灰飞烟灭。
与其说是神罚,更像是魔的诅咒。
既然算不上什么神罚,更谈不上重塑神魂,对裴牧云来说要解决就不难了。
心底有了谱,裴牧云着手开始动作。
他轻运法网之力,如灵触般稍稍附上神罚黑泥,两厢刚一接触,神罚黑泥就像掉进食人植物强酸胃袋里的蚊虫,霎那间就烧得哔啵作响,化为黑烟。
裴牧云松了口气,只用法网之力就能消解黑泥,甚至都无需细辨黑泥构成,这会比他预计还快上许多。
棘手之处在于,姬肃卿并非纯白之辈,他的神魂接触法网之力,虽不至于跟那恶意满满的神罚一样遭到灼烧,却也会痛苦,法网一定会逼他回忆过去,试图用记忆引导他重明是非、弃恶向善。
毕竟神罚黑泥牢牢糊在他神魂上,就像无数蚂蝗吸钻着皮肤,裴牧云只能尽量小心,但法网之力不可能完全不触碰道他的神魂。
倒不是裴牧云有必要小心,假如此刻公开投票,恐怕天下没几个人会认同姬肃卿不需要反省。
只是他们师门通病,都爱在实践中感悟,裴牧云深入控制法网,越细致去操纵,就越发清晰地感受到己身与天地万物之间的联系,他继续深潜意识,更细一步去拆分,甚至细微到与世间金木水火土等等一切自然元素相感应。
“师兄。”
裴牧云没睁开眼,只是伸出手去。
五行是道家修行的重要部分,裴牧云此刻感应到的一切对修行大有裨益,自然想到要与师兄分享,稍后再交换见解讨论一番,他们习惯如此,总能在彼此观点中找到闪光,促发心境的共同进步。
解春风正盯着地上的人蛹警戒,越看越觉得是个大妖蛾子,忽然被唤了一声还以为有事,转头却见师弟伸出手来,五指微分,解春风想也没想,习惯性就握上去十指相扣、两掌紧贴,瞬间就进入师弟传来的共感之中。
他后知后觉闪过警戒怎么办的念头,但来不及细想就被师弟传来的感应勾起无数道思,立刻就决定相信缺口外的姒晴将军,毫不犹豫随师弟进入了意识深潜。
这种共享还算不上是神魂互感,只是他们师兄弟私下摸索出的一种共感传递,可以说是独门绝技。
倒不是他们不愿分享,理由就和神魂互感没人愿意用一样,没有修士愿冒险拿神魂与他人接触,就算他们愿意教都可能找不到人学。
姒晴密切关注着缺口内的形势发展,见他师兄弟二人联手,还以为果然是神罚难敌、阁主力有不逮,但细看阁主面色如常,没有丝毫难色,那又为何突然牵手?
姒晴一时疑惑,低声问秦无霜:“他们是不是遇了难关?或许我该入内帮忙?”
秦无霜心绪复杂本在沉思,忽被姒晴这么一问,还以为姬肃卿耍了什么阴招,连忙伸头去看,这一看不由笑了,看那二人沉浸模样,虽不知究竟,却绝无可能是遇了难关,或许就是寻个理由腻歪也未可知。
她学着越人戏调,一句话拐了十八个弯道:“青青杨柳清水塘,鸳鸳成对鸯成双,姐姐啊,你不在这陪我,进去打搅甚麽?”
她这么说,姒晴再一看也寻思出味儿来,老实道:“那我就不进去了,还是在此警戒。”
裴牧云带着师兄沉浸于意识感应,同时也没落下解决神罚黑泥,他如操纵手术刀般精细地控制着法网之力,一点点将神罚黑泥灼烧干净。
随着姬肃卿神魂上的神罚黑泥烧去大半,人蛹中的姬肃卿反应也越来越剧烈。
人蛹中传出的嘶吼哀嚎慢慢转变,不再是兽吼,而是模糊不清的言语挣扎。
越到后来,吼得越激烈痛恨,听得也就更清楚。若不是深知风云人品,连姒晴都要怀疑姬肃卿是不是在蛹里遭受了巨大折磨。
听到最后,两人面面相觑,因为她们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声狂怒至极的恨叫:“不——!”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声恨叫响起之时,裴牧云与解春风同时睁开双眼,行云流水般分开交握手掌,几乎以一模一样的临阵姿态随手挽了个剑花调整手腕,视线默契地盯在人蛹上。
地上的人蛹已在解除神罚的过程中发生了难以忽视的改变,它本裁自法网,开始时是明显的深青鎏金,到此刻,人蛹外壳上的星野流光已黯淡到几乎看不出网格纹路,原本深青天幕似的底色也已发灰发暗,变成接近黛色的深青黑。
似乎这片法网在解除神罚的过程中已被消耗一空,才会连星光色泽都黯淡了。失去法网的星光色泽,它看上去就更像放大无数倍的青黑虫蛹,让人打心底生出类似面对远古巨兽的恐惧。
更让画面不适的,是人蛹中姬肃卿的剧烈挣扎。
这一次,他的手脚似乎不再受到束缚,他撕扯着人蛹想要出来,可以清晰地从不断凸起的蛹皮上看出他的四肢活动,但他的怒吼不知为何又变得含糊不清,让人听不明白。
秦无霜捂住嘴,她看得想吐。
解春风像是听到了什么,微微侧耳,转头向裴牧云确认:“里头有水?”
他神色有些嫌弃,大概是想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裴牧云解释:“是血,去除神魂上的神罚,难免损伤神魂,只是轻微受创,但毕竟是神魂要害。”
解春风点头表示明白,再不多话。
修士的神魂是要害中的要害,若一个修士浑身是血、身上却找不到伤口,那就是神魂受了伤,只有修复了神魂才能止血。
这就是为何天下修士都用各种手段保护神魂,绝不肯拿神魂冒险。一旦神魂遭受重创,哪怕招来九州最顶级的医修也只是勉强试试救治,几乎十死无生,就算神魂没先死透,血流干了也是药石无医。
在听不清的怒吼与剧烈的挣扎声中,缺口外飘来一句问话:“他若挣不出来,不会淹死?”
裴牧云摇头道:“不会。但全看他自己,出不来,是法网还不许他出来。”
话音未落,忽闻一声裂帛之声!
姬肃卿奋力挣扎终于在人蛹头部撕开一道裂口,血水从裂口奔涌而出。
连连咳呛的姬肃卿手足并用从蛹中爬出,他从头到脚都是血污,紫色儒袍都被血色浸染成了黑色。
解春风不愿师父葬身之地脏污,一道清风甩过去,将地上衣上身上的血水悉数卷走,丢去千万里外的荒野。
姬肃卿这才睁开眼,眼前不见望星归,也不见释迦陵。
只有被望星归、释迦陵前仆后继补好的天柱缺口。
还有两个命硬的孽障。
他手扶上岩壁,又落到地下,撑着地才慢慢坐起。
过往数千年时刻被神罚痛苦占据的神魂逐渐复苏,被痛苦压抑的记忆纷至杳来,他忽然意识到每次见到这两个孽障时比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万蚁噬咬之感,不见了。
神罚解除了,甚至——!
姬肃卿不顾面子,猛地拉开衣襟一看,曾被咬下蛟印的侧肩恢复如初,就像那些耻辱从来不曾发生一样。
他的手无法控制抖动,但他回过神,立刻不顾手抖先理好衣衫。
裴牧云本就不想多话,看他反应如此剧烈,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戳人伤疤。
正打算谈正事,却听姬肃卿崩溃一般气急败坏道:“你以为我会对你感恩戴德?!”
这话从何说起,裴牧云皱眉,听他又叫嚣道:“我沦落今日,全拜两条白龙所赐!我只恨死前不能杀尽天下龙族!”
裴牧云张口欲斥,却见姬肃卿话没说完就反手一掌打向他自己的胸膛!
不好!
第141章 是求生或求死
姬肃卿突然挥掌自戕,裴牧云反应迅速!他指挥灵气汇聚到姬肃卿的胸前,相当于临时造出一个缓冲垫。
可变数比他反应更快。
姬肃卿似乎早料到裴牧云会出手相救,竟趁此空隙抢身欲跑!
这手段之拙劣,实在不是像儒门之主干出来的事,把裴牧云都看愣了一瞬。
解春风一挥手以灵风将姬肃卿拦下,压根没费心调□□力大小,姬肃卿被灵风一扫往后摔了个四仰八叉。
缺口外的秦无霜无声冷笑,她冷眼旁观,从开始就看出姬肃卿打的位置根本不是要害,但她确实没料到向来爱摆枭雄姿态有爱面子的姬肃卿竟会狗急跳墙到耍这等低级手段。
是绝望到了何等地步,才会以为在两个半步剑仙面前玩一出声东击西就能跑掉?即使对天疏阁的主张仍有疑虑,但对风云二人的实力,秦无霜是绝无半分小觑,就算他姬肃卿今日真能跑出缺口,哪怕上天入地,再抓回来也是分秒易事,只在那对师兄弟一念之间。
缺口内的姬肃卿却面不改色。
他坐回原地,仿佛方才那出拙劣的声东击西不曾发生。
他甚至大言不惭地侃侃而谈:“奇哉怪哉,天疏阁主和春风剑侠为何救我?不是要杀我为你们师父报仇么?恶有恶报,血债血偿,我若是二位,就物尽其用,逼我死在这补天柱。”
解春风被他激怒,正欲开口,却被裴牧云抢了先。
裴牧云平静反问:“为何要逼你?你若有心弥补你犯下的过错,自愿以身补天柱,那么法网见证,我们师兄弟绝不阻拦,天疏阁也不会隐瞒,定将你的牺牲传遍天下。”
说完,裴牧云还往后退了一步,像是给姬肃卿的牺牲之举让出地来。
解春风冷眼看姬肃卿僵了神色,也随师弟退了一步,他完全不信姬肃卿真会去补天柱,只端看姬肃卿如何圆场。
一时寂寂无声。
缺口外的秦无霜心底都涌出了浓重的尴尬,只觉丢脸。
姬肃卿却不尴尬。
他不过一瞬僵了脸色,很快就又神情自若,到了这地步,无论他是装的还是真的,都着实给人无懈可击的厚皮之感。
他又像是把方才发生的事全忘了,话锋一转,在无人询问的情况下,忽然侃侃而谈说起了天庭众神私放凶兽下凡的事:
“四大凶兽中,梼杌在洪荒时代就被女娲斩杀,早就只剩三头,天庭众神私放三头凶兽下凡,是要我们扰乱九州。”
“我、浑沌和饕餮三个里面,单看下凡后的行迹,我和饕餮都在阳奉阴违,但饕餮误食西方怪龙,染了西方怪龙的饿疾,越来越没吃相,惹恼了浑沌,许久以前被浑沌给吞了,如今只剩众神早就想灭口的我。”
“至于浑沌,众神最看重的就是浑沌。浑沌仇恨世间一切,还早就与玄真祖师和女娲都结了仇,他绝不会配合你们当众揭露天庭众神,他唯一想要的燃烧世间的战火,而众神要的正是战火。”
“大量百姓投奔天疏阁,天庭众神信徒零落,他们想通过发动战火收割信徒,为此不惜倚重浑沌这种想要毁灭世间所有一切的凶兽。所以众神特意为他偷梁换柱,给他安排了一个帝位,它就是众神选定的代理。”
裴牧云和解春风对了个视线。
彼此懂得。
由着姬肃卿继续说。
姬肃卿竟还批评地看了一眼他们:“你们两个诛魔不诛尽,让浑沌得了诛灭魔尊的大功德,这比众神那套神授、天命的陈词滥调更适合给浑沌洗地。天庭众神比千年僵尸更迂腐,定会试图以此让浑沌‘名正言顺’坐稳帝位。”
说到这,姬肃卿由衷冷笑,连讽带讥地继续:“你们要明白,儒门能轻易被那小畜生瓦解,皆因代代儒门十贤是我随意搜罗来的怪才,就算有世家出身,也是世家内斗中落败的弃子。他们各个都有自身不可察的缺憾,这一点缺憾就注定了他们无法在朝廷里官运亨通,只有仗着儒门的台阶才能往上爬。”
这话把缺口外两女修听得双双发愣。
“而天庭众神全都是争权夺利斗了数千年的厉宦,其迂腐贪婪远胜凡间朝廷千倍不止,若论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更是要以万倍起论。”
“这帮僵尸老祖宗或许弄不懂天疏阁,但弄权使坏的本事,你们天疏阁加起来也斗不过一个。”
“天庭众神看不起凡人灵兽,必然轻敌,但他们高高在云上,又将天疏阁视为心腹大患,只要有心窥探凡间,就一定对你们有了解。而你们,却对他们一无所知。”
“待会天庭众神下来,我猜,他们要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将我灭口。”姬肃卿终于亮明底牌,“大敌当前,不知底细,此大忌也。我可以帮你们揭露众神,先跟他们过过招,但你们要保住我的命,我不愿死在众神手里。此事一了,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
连篇说了这么多话,说到底,就是不想死。秦无霜气堵不已。
姬肃卿催促:“二位意下如何?”
“不愿死在众神手里,这事好办,”解春风不为所动,“我现在杀了你,保证不让众神沾一手。”
姬肃卿不接话,只看裴牧云:“我保存的眠龙草皆已用尽,但东海鲛人常年种植此物,灵蛟生性冷血妄为,从来都是假意驯服,如今又有白龙在世,四海龙王难免不起坏心。若阁主肯答应我,事后不论二位谁来动手,吾都欣然赴死,死前,必将眠龙草深海植田所在之地与灭除之法告知阁主。”
裴牧云一双碧眼打量着姬肃卿,也不知在想什么。
秦无霜心底打鼓,难道他真要为眠龙草保姬肃卿的命?